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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靈異現象終結者

　　「……打開天窗說亮話，法月老師到底相不相信靈異現象、怪力亂神之類的事情？」
　　東邦電視臺節目製作部的菱沼製作人，以宛如講黃色笑話般的口吻問道。綸太郎的心中充滿了無奈。為了不被扯進這些話題，自己已經盡量保持低調了，為什麼對方不能放自己一馬？
　　「我是個懷疑論者。我從不曾親眼目睹幽靈之類的超自然現象。就算真的看見了，只要在常識範圍內可以作出合理解釋，我認為沒有必要屈就於神祕學的觀點。更讓我感興趣的是科學家或心理學家所作出的那些巧妙而富機智的解釋方式，例如佛洛伊德的那些分析預知夢及預感原理的論文。」
　　「你的意思是說，你完全不信這一套？」
　　菱沼將起司魚漿棒像千歲糖一樣含在嘴裡，朝著綸太郎繼續追問。他帶來了一些啤酒及下酒零食，聲稱要慰勞大家，卻自顧自地吃喝起來。這裡是供節目製作相關人員過夜及休憩的和室房間，約八張榻榻米大。當然這可不是攝影棚裡搭出來的假房間，而是真正私人住家的一樓會客室。
　　「我只是找不到必須相信的理由。平常當成閒聊話題也還罷了，假如當真相信幽浮、超能力等等理論，又何必寫那些麻煩死人的偵探小說？」
　　「但是寫出鼎鼎大名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偵探小說家柯南‧道爾爵士，聽說是個深度的靈異愛好者，經常參加交靈會，而且還是倫敦的心靈研究協會會員呢。」

　　林克斯媒體公司的松下導播給了個符合宅男精神的反駁。林克斯媒體公司是負責為東邦電視臺製作電視節目的下游演藝公司，松下導播則是這次外景小組的領隊。松下的年紀與綸太郎相仿，因此比起在電視臺擁有部長級待遇的菱沼，綸太郎感覺松下好相處得多。但是打從當初第一次開會討論，綸太郎就察覺松下這個人說起話來天馬行空，要是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仔細思考，就算有再多的精力也不夠應付。
　　「這說起來就讓人尷尬了。我並不打算為柯南‧道爾辯護什麼，但如果要作出善意的解釋，我們可以說他展現出的是那個時期的時代精神。而且他對靈異現象的關心，一部分也是基於私人理由。值得慶幸的一點，是他從來不曾在福爾摩斯的故事裡提出相關的見解。」
　　「關於這個，有一件相當有名的趣聞。據說他曾經到處宣傳『妖精是真的存在』，惹來眾人的取笑，理由竟然只是因為幾張手法拙劣的騙人照片。那些照片是由十多歲的少女以剪貼的方式製作而成，道爾竟然信以為真了。他有能力創造出思緒清晰、觀察力敏銳的神探，自己的私生活卻會被那種簡單的騙術耍得團團轉。像這樣具有少根筋的特質，正是像他那種名人的有趣之處吧。」
　　「或許他不是相信那些照片，而是認為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不可能說謊騙人吧。比起超自然現象是否真實存在，我對那些人的心理機制更感興趣。包含欺騙者如何欺騙，以及受騙者為何受騙等等。比起幽靈或超能力，我相信這才是現代偵探小說家的關心重點。」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菱沼突然將咬了一半的起司魚漿棒像指揮棒一樣握在手裡搖晃，嘴裡連聲呼喊。
　　「說穿了，受神祕現象吸引的人類心理才是最大的神祕現象。嗯，這觀念真是霸氣，就用它了。法月老師，在攝影棚內錄影的時候，請務必要說出這充滿智慧的一句話。」
　　明明不是什麼嶄新的觀念，菱沼卻像撿到了寶一樣。而且綸太郎想表達的意思，也遭到了刻意的曲解。奧姆真理教毒氣殺人案才剛在兩年前震驚社會，電視臺卻彷彿完全沒有記取教訓，又開始製作大量的超自然主題節目。綸太郎心裡暗罵了一句「你們這些傢伙的腦袋才是最大的神祕現象」，但是當然沒有說出口。
　　「……咳咳！」
　　旁邊突然傳來一陣清喉嚨的聲音。發出聲音的人，是W＊＊大學的教授丸山一郎。丸山是近來在社會上頗受關注的超心理學權威人物，綸太郎早就聽過這個人的名頭，但今天是第一次見面。丸山的面貌就像是稍微粗獷一點、多肉一點的日本將棋九段棋士米長邦雄，稍微花白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戴了一副鈦框眼鏡，眼神犀利且充滿自信，彷彿天底下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逃過他的眼睛。他的視線緩緩水平轉動，停留在綸太郎的臉上。
　　「你就是法月？」
　　丸山呼喚綸太郎的口吻，簡直像在呼喚自己的學生。綸太郎老實點了點頭，表現出洗耳恭聽的態度。
　　「你的每一句話都言之成理。如果能做得到，我也不排除徹底否定幽浮或靈界通訊的真實性。但我認為你對超心理學的現狀理解得不夠透徹。當然這不是你個人的問題，而是我國整體學界的通病。懷疑論不僅不會成為否定神祕學的基礎理論，甚至可以說是區別超心理學與神棍騙術的必要條件。想要掌握真正的心靈現象，就必須把不屬於心靈現象的案例一一排除，這是不可或缺的必經步驟。如今我們對心靈現象所作的研究，都是由受過科學專業訓練的研究人員所主導，在實驗室內依據特定條件進行觀測所得的成果。例如國際性的心靈現象研究組織之一的超心理學協會 (Parapsychology Society），是受美國科學促進會（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認可的正式會員。這證明了超心理學領域多年來的研究成果，已足以經得起科學的驗證。」
　　「請恕我說句失禮的話，我曾經在某本書上讀過一篇文章，指出如今大多驗證心靈感應及念動力的實驗數據，內容都經過竄改，或是有著統計上的謬誤。」
　　綸太郎以謙虛的口吻提出異議，丸山教授卻絲毫不為所動，說道：
　　「我承認確實有一些這樣的例子。但這類舞弊的情事在公開場合遭到揭發，不正代表著超心理學作為一門學問，在研究態度上已開始重視嚴謹的科學手法？事實上若回顧心靈實驗遭揭發作假的案例，會發現大部分的揭發者本身也是超心理學的學者。一旦任何學者遭人發現有捏造數據或作假的行為，都會無法繼續在研究界立足。過去一度大紅大紫的尤里‧蓋勒正是最好的例子。神棍騙術的最佳排除者，往往就是我們超心理學的學者。就某些意義上來說，本世紀的超心理學歷史，就是駁斥裝神弄鬼及盲目迷信的歷史，以及追求科學啟蒙的歷史。我們與那些到處聲稱有冤魂作祟的盲信分子可不能相提並論。」
　　「什麼？原來尤里‧蓋勒的超能力也是假的？從前我們電視臺還為他製作過特別節目呢……」
　　菱沼製作人也加入討論，但丸山教授彷彿將他當成了空氣，繼續將炮口指向綸太郎。
　　「說起理解不夠徹底，你剛剛提到了佛洛伊德的論文，但你可別忘了，佛洛伊德也和柯南‧道爾爵士一樣，是心靈研究協會（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的會員。對了，還有榮格也是。若依我的判斷，榮格也是你討厭的人物吧？」
丸山教授愈說愈激動，綸太郎一心只想敬而遠之，嘴裡應了一聲「沒錯」。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我看來，佛洛伊德對『預感』的見解，根本稱不上巧妙而富機智，只能以膽小畏縮來形容。同樣的問題，也可以套用在其它心靈現象上。你讀過榮格的《自傳》嗎？」
　　「沒有。」
　　丸山教授聳聳肩，嘴角露出冷笑。
　　「這麼說來，是先入為主的厭惡感？榮格在《自傳》裡描述了一段小插曲，正屬於你所希望的常識範疇，而且與這個家裡面所發生的騷靈現象（poltergeist）有幾分相似……啊，古賀，你來得正好。我懶得說明，就由你來告訴他吧。就是去年在RSPK論文裡引用過的，榮格在佛洛伊德面前成功預言的插曲。」
　　姓古賀的年輕人是丸山研究室的研究生，為教授最鍾愛的徒弟。他剛剛到二樓的孩子房間確認攝影狀況，現在才和水野一同走下樓梯，兩人才剛拉開和室的紙拉門。水野是個年輕女孩，身分為林克斯媒體公司的助理導播。古賀留了頭宛如女人般的長髮，在腦後綁了束馬尾，或許因為五官相貌過於平凡的關係，給人一種內向的感覺。
　　「是，教授。」古賀應了一聲，宛如懸絲木偶般恭恭敬敬地跪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以低沉但宏亮的聲音說道：
　　「……《自傳》裡提到，在一九〇九年的春天，榮格再度拜訪佛洛伊德的宅邸時，發生了一件事。榮格在這趟訪問中，針對預知及超心理學現象徵詢佛洛伊德的意見，佛洛伊德卻以『唯物性的偏見及膚淺的武斷』作為藉口，不肯給予答覆。兩人在交談的過程中，榮格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橫膈膜開始發燙，有如灼熱的鐵塊，下一個瞬間，身旁的書架驟然發出劇烈的爆炸聲。這場怪事讓兩人嚇得跳了起來，榮格說道：『這正是情緒透過媒介產生外化現象的最好例子！』佛洛伊德則大喊：『別說傻話了！』
但榮格並沒有退縮，繼續說道：『不，老師，你錯了。為了證明我才是對的，我在此預言剛剛那個巨大聲響馬上又會再發生一次。』下一個瞬間，書架上果然又發生了一次相同的聲響。榮格在《自傳》中聲稱自己也不明白當時為何能斬釘截鐵地預言那個爆炸聲還會再發生一次。佛洛伊德更是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榮格。榮格心裡明白這對佛洛伊德是一種違逆的行為，佛洛伊德則是明顯因這件事而對榮格產生不信任感。」
　　古賀說到這裡，轉頭望向丸山教授。丸山教授沉吟半晌，放開了原本盤在胸前的雙手，以更加高傲的態度說道：
　　「榮格將這件往事當成了預言的案例，但是在我看來，這個案例就跟這次的騷靈現象一樣，是擁有生命的執行者（agent）在非自發性且無意識的情況下所引發的PK現象。那兩次的爆炸聲，應該可以視為另一種形式的騷音（rap）。雖然榮格與老師佛洛伊德是在數年後才徹底決裂，但早在這個時期，兩人就因為對神祕現象的見解分歧而在無意識中產生了疑似戀母情結（Oedipus Complex）的內心糾葛與壓抑，形成了心靈能量，以PK的型態對外宣洩出來。不過這個案例僅發生一次而沒有重複性，而且榮格當時的年紀已三十多歲，並不符合典型騷靈現象的條件……」
　　「PK是什麼意思？足球賽的罰球（Penalty Kick）？」
　　林克斯媒體公司的助理導播水野突然冒出這句毫無心機的問題，宛如向丸山教授澆了一盆冷水。水野雖然是個年輕女孩子，臉上卻完全沒有化妝，身上穿的是絲毫沒有女人味的T恤及破爛牛仔褲。丸山教授瞪了她一眼，一面嘆氣一面說明PK是psychokinesis縮寫，也就是念動力的意思。
　　「……那應該是SK吧？為什麼是PK？」
　　「笨蛋，妳給我閉嘴！」
　　松下毫不留情地在水野的頭上拍了一掌。水野以兩手按著自己的馬桶蓋髮型，低著頭咕噥了一聲「我就是笨嘛」。製作人菱沼坐在一旁，只當作沒有看見。綸太郎親眼目睹電視臺業界的殘酷一面，忍不住幫忙解釋：
　　「psychokinesis（念動力）或是psychedelia（迷幻藝術）之類的字眼，唸起來像是以S開頭的單字，但其實開頭的字母都是psy，只是p不發音。psy源自於希臘字母的Ψ。」
　　水野助導抬起頭來，雙手一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吐了吐舌頭。上一秒才遭到責罵，下一秒已恢復了精神。旁邊的菱沼製作人跟著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這一幕當然沒有逃過綸太郎的眼睛。
　　「等等，妳為什麼下樓來了？拍攝現場在二樓，還不快回去工作！」
　　松下責罵水野的口氣就像婆婆欺負媳婦一樣尖酸刻薄，完全不在意自己也正坐在一樓休息。
　　「我也很想，但收音師小泉先生說我在樓上會礙手礙腳，叫我下樓待著……」
　　「真沒見過妳這麼不中用的助導。」
　　松下又在水野的腦門上輕敲一記。丸山教授的高談闊論遭打斷，已沒有興致再說下去。他取下眼鏡擦拭鏡片，轉頭朝古賀詢問二樓的狀況，古賀搖頭說道：
　　「目前沒什麼動靜。繪里香妹妹似乎很在意腦波儀的電極線，拖了好一會才睡著。」
　　繪里香妹妹就是我們這次的騷靈現象的「震源」（超心理學的用詞似乎稱之為執行者〔agent〕）。全名為園山繪里香，十一歲，小學五年級。
　　「腦波有沒有什麼異常？」
　　「沒有，現在她已經進入深沉的非快速眼動睡眠（non-rapid eye movement sleep），所以我來向各位報告一聲。我請攝影師溝口先生及收音師小泉先生一有特殊狀況立刻通知我，但是短時間之內應該是不會有什麼異狀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