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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安達家的妖怪 婆婆去世時,下了一場雷陣雨,路面和庭院都像遭石礫擊中,沙沙作響。由於這個緣故,婆婆在闔眼前說了些話,但沒能聽清楚。約莫是在叫喚某人的名字,可惜無法確認。不過,她臨終前的面容彷彿睡著般安詳,嘴角還掛著淺笑。
半個時辰前就守在枕邊的良庵大夫,光禿的腦袋微偏,溫柔地對我和端坐在我身旁的丈夫富太郎說「老夫人往生了」。那天,我們從早上便一直待在婆婆床畔,並未交談,富太郎不時會探頭看婆婆,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聞言,他整張臉皺在一起。
「她的遺容很安詳。」
大夫將婆婆的雙手盤放在胸前,如此說道。
「像是在等待某個歡樂的儀式到來的小姑娘,你們不覺得嗎?」
確實如同大夫所言,我受到婆婆的神情影響,嘴角輕揚。沒能聽清楚的遺言,一定是那個「妖怪」的名字。哎,最後她還是不願意明白告訴我。我胡思亂想著,淚水溢出眼眶。
「真是漫長啊。」富太郎低語。
「不過,娘看起來相當滿足。妳說是吧?」
富太郎彷彿在尋求慰藉,手搭在我的胳臂上。我也伸手疊向丈夫的手背,頷首應道:
「是啊,她這一生過得非常幸福。」
三年前的春天,我嫁進笹屋。當時,婆婆的身體狀況已大不如前,一年裡幾乎有一半的時間臥病在床。在婆婆身旁服侍的,是名叫小玉的丫鬟,年約十五。她個頭嬌小,模樣機靈,頗為好勝。不過,她的伶俐似乎反倒令病人感到礙眼,婆婆對她多有牢騷。
正常人往往會如此,阿玉也不例外。她在照顧病人方面確實不夠細心,加上老挨罵,於是失去幹勁。因此,當我嫁來半年後,主動提議從今天開始負責照顧婆婆時,阿玉喜不自勝。她雙手高舉過頂,喜孜孜地大聲說「啊,這樣我就清靜了」。
當然,阿玉身為女侍的立場,不該對店主夫人說這種話。但當時我才十八歲,兩人年紀相近,而且在嫁進笹屋之前,我是松竹堂的女侍。松竹堂是與笹屋生意往來密切的一家紙批發商,這些阿玉全都知悉。女侍出身正是我的長處,才能嫁進這裡,算是背景特殊的媳婦。阿玉約莫認為我算是自己人吧,跟我說話毫不顧忌。對了,在眾人面前另當別論,私底下阿玉從不叫我「老闆娘」。
「整天關在充滿藥味的房裡陪伴老人,心情會變得很鬱悶。妳以後有苦日子過了,真教人同情。」
阿玉毫不避諱地說著,笑了起來,嘴角彷彿掛著棘刺。
笹屋是專賣筆墨的小店,但擁有一些土地,家境還算富裕。宅院廣大,同一占地內,除了店面家人、員工們生活的主屋外,隔著小巧的中庭,還有一幢約十五坪的別館,婆婆就住在那裡。婆婆午睡時,我和阿玉會在寢室隔壁的小房間聊天,說得多露骨,只要不大聲嚷嚷,都不擔心旁人聽見,因此阿玉總是毫無忌憚。
「聽說,妳在松竹堂照顧生病的老太爺,長達五年之久是吧?」
的確如此。松竹堂的老太爺中風多年,我十歲到店裡當帶孩子的丫鬟,等嬰兒長大,就接著照顧老太爺。他是個任性的病人,比嬰兒難照顧,令我傷透腦筋。
老太爺在我出嫁前三個月逝世,應該說,他終於離開人世。對於一直負責帶孩子和照顧病人的我,店主不知該安插什麼工作才好,這時笹屋突然來提親──就是這樣的經過。
不知該如何安插的女侍,非但沒遭解僱,反而有人上門提親,實在不合常理。坦白說,起初松竹堂的老闆和老闆娘告訴我這件事時,我納悶不解。如同我剛才提到的,笹屋是富裕的商家,像我這種出身的人根本無法高攀。如果笹屋的店主重視女人的美貌,倒還能解釋,但我不知道笹屋店主的長相,也不知道他的人品,更重要的是,我不是什麼美貌過人的姑娘。
面對這樁不合情理的婚事,我面露怯色。松竹堂的老闆望著我,露出苦笑。老闆娘則是直截接了當地坦言這樁婚事真正的「緣由」。
「笹屋的老闆富太郎今年三十歲,至今仍未娶妻,並不是討厭女人的緣故。他年輕時,可是和我家老爺玩遍各處花街柳巷。」
松竹堂老闆只能在一旁苦笑。
「笹屋有位老夫人。她是富太郎先生的母親,身子骨不好,又上了年紀,算是半個病人,但頭腦極為精明,富太郎先生在她面前根本抬不起頭。畢竟?屋是富太郎先生的雙親攜手建立的店家。」
笹屋的上一代店主,也就是富太郎的父親,在富太郎二十五歲那年驟逝,據說在做生意方面眼光獨到。關於這一點,婆婆是這麼說的,應該不會有錯。婆婆曾清楚明白地表示「雖然我不曾愛過他,但他的工作態度令人著迷」,而且不只一次。
「第二代當家富太郎繼承父親的天分,善於經商,所以笹屋日後會更具規模。像他這樣的店主,當然不可能沒人上門說媒。實際上,上門說媒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不過,富太郎先生十分吹毛求疵。」
松竹堂老闆撫著下巴說道。
「或者該說,他相當為母親著想吧。總之,條件愈好的婚事,富太郎先生愈不感興趣。所謂條件好的婚事是什麼呢?例如,對方是大店家的千金、家境不富裕卻出身不凡的御家人之女、生意夥伴的女兒,各種對象都有。這些富太郎先生全看不上眼,為什麼?從這種好人家娶來的媳婦,會瞧不起老夫人,不會由衷孝順她。他曾說,父母是白手起家,認真工作多年,才立下現在的基業,好不容易晚年能享享清福,要是娶來一個背景不凡的媳婦,得對她百般顧忌,未免太可憐,乾脆選個出身平庸的女侍當媳婦。就是這麼回事。」
「不過,如今已不能從笹屋的女侍當中挑媳婦。」老闆娘嚴肅地搖頭。「這麼做會打亂店裡的規矩。不管怎樣,得從外面挑媳婦才行。」
明白了嗎?像妳這樣的姑娘最合適,兩人異口同聲道。
「而且,妳很習慣照顧病人,在我們這裡表現得相當稱職。笹屋的老夫人似乎不好伺候,女侍往往束手無策,所以妳嫁入笹屋後,只要專心照顧婆婆就行。富太郎先生要的,就是有這種認知的媳婦。」
原來是這樣一門婚事。俗話說「招婿攀高門,娶妻求貧家」,仔細聽他們解釋,也就不再那麼納悶了。不過,當時我心想,富太郎這個人或許真的很孝順,但未免太主觀。出身豪門的千金不見得會是驕縱的媳婦吧,得看他是怎樣的丈夫而定。但既然他的個性如此認真,想必人品不差……
縱使我不認同富太郎先生的想法,也沒立場拒絕這門婚事。倘若我拒絕,就是違抗松竹堂的店主夫婦。爹娘早逝,我輾轉由親戚照顧長大,在我眼下,從我到店裡帶孩子的時候起,照顧我多年的松竹堂恩情更勝父母。況且,我並無心上人,女人終究得嫁人,既然對方有意娶女侍出身的人當媳婦,我也比較不受拘束。其實這沒什麼,打一開始就不是嫁人當媳婦,而是以女侍的身分換店家服侍罷了──只要這麼想,就不會左右為難。
於是,我嫁入笹屋。
我們並未舉辦婚禮,也沒為親人設筵。事後我才從員工口中得知,笹屋的親戚強烈反對這門婚事。他們說,回絕那麼多上門的好婚事,刻意挑了這麼一個女侍出身的媳婦,真是丟人,還想風光地辦婚禮,簡直不像話。當然,他們也不認同我是笹屋的媳婦。
這麼一提我才發現,自從嫁入笹屋,我從未逐一拜訪親戚問候。對親人和家人沒半點印象的我,完全疏忽這方面的人情義理,只好急忙向富太郎道歉。
「不要緊,自我決定娶妳的那一刻起,早有心理準備會遇上這樣的紛擾。說到往來,只是有名無實,往往是他們給我找麻煩,我根本不在乎。我是個生意人,比起為了得到好處而親近我的親戚,同業聚會裡的朋友更重要。」
丈夫如此安慰我。
從這番話語中得知,富太郎溫柔又正直,我意外嫁了個好丈夫。頭腦好又懂得深思熟慮的人,往往會有不知變通,或話一說出口就沒有轉圜餘地的缺點,不過,要我放下身段配合他並不難。原本我就不懂怎麼做生意,自然不會反對富太郎的決定。至於家務,雖然富太郎會有些意見,但都是瑣事。例如,妳枕頭太低了,血路會鬱積在脖子上,對身體不好,要睡高一點;煮冬瓜不能放太多醬油;雖然天冷,衣服不能穿太厚──都是這類的事,十分容易調整。
光談這些前因,就花了不少時間。過了半年,熟悉家中事務後,我才從阿玉手中接過照顧婆婆的工作。當然,在這之前,我都善盡媳婦的責任,幾乎每天都到別館噓寒問暖,但沒寸步不離地陪在一旁,所以不清楚實情。坦白說,想仔細照顧婆婆的念頭,和擔心是否真能勝任的不安,在我的心中拉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