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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我與青澄初次見面,是他五歲的時候。
陸上民的父母會在孩子五歲左右時,送他們助理智慧體當禮物。收到禮物的孩子連話都還說不太清楚,卻能從中學會與智慧體對話的樂趣,也獲得了從世界網路獲取資訊的喜悅。之後終其一生,人類都會將助理智慧體視為自己的思考輔助夥伴。
助理智慧體的本體只是毫無溫度的電子儀器。
大部分陸上民使用助理智慧體時,都是把我們放在家中,僅透過網路連線維持無線通訊。在腦中直接對話,不會被旁人看見或聽見,這樣最優雅。
另一種是搭配人造身體。如果不是家境富裕的陸上民,這種使用方式不容易。因為必須配合孩子成長,定期更換人造身體的尺寸,很麻煩。大多數人成年前只放在家中使用,成年才為助理智慧體購買人造身體。不管怎麼說,購買人造身體的人還是不多。有人造身體的智慧體雖然值得炫耀,但維修費用高,還很容易被他人嫉妒。
青澄也一樣。若非外務省配發,我不會有現在的身體。
按照青澄的說法,我原本的外型「太帥了」。他斬釘截鐵帶著那樣的我談判只會誤事,沒有好處。青澄在我原本的外貌上加了面具。那能讓臉部造型稍微左右不對稱,將兩眼距離調得不平均,讓鼻子隆起的部位顯得有點歪斜,還能改變下巴的線條。
買回調整面具時,青澄親手為我戴上。他調整凹凸細節,愉快地說:
「像這樣長歪一點更像真正的人類,也比較有親切感。」
「是這樣嗎?」
「你不希望自己只因為是助理智慧體就被人類歧視吧?」
「這麼說沒錯。」
「除非必要,你不用揭露身分。待在我身邊扮演一個人類就好。」
「了解。」
「你應該讀過舊資料吧,關於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工智慧體,還記得嗎?」
「嗯。」
青澄說著,繼續完成我的外觀。「他們長得像陶瓷娃娃般好看,吸引每個看見他們的人。有些人造身體就像小孩一樣可愛。只是,那些全是過去在歐亞大陸反覆虐殺人類的殺戮智慧體。」
不幸的過去。不願想起的歷史。
青澄平靜地說:
「長相極端俊美的人造身體會讓我想起那些紀錄。被設計成用美貌和可愛外表欺騙人類,和人類混熟,就突然改變成凶惡的外型。他們割下人類的頭,切斷四肢,扯出內臟,將那些當作能源吃下肚。我知道人工智慧體本身沒有惡意,他們只是忠實按照人類輸入的程式行動。」
「真是一段不悅的歷史。」
「人類與人工智慧體不能再陷入這種關係。我希望你在當一個優秀的人工智慧體之前,能先擁有智慧者的溫暖。來,你看看這樣如何?」
青澄讓我照鏡子。
鏡子裡是一張亞洲年輕人的臉。不算俊美,但五官深邃,有著彷彿凝視遠方的浪漫眼神。我從原本符合人工智慧體特徵的長相搖身一變,溫暖的氛圍取代了冰冷觀察現實者的視線。
我開始好奇,青澄為何選擇這張臉。我裝不中意的樣子,試著打探他真正的想法:「難道你討厭看到我受人注目嗎?」
「不是這樣的。比起沒有個性的英俊長相,現在好太多。你聽好,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可不是裝模作樣的政府高官,而是當地一般市民。這樣比較好,彼此才不會有隔閡。」
之後,我這張臉一次也沒有改變過。沒有必要改變。這都要怪青澄從來不曾爬上「面對裝模作樣的政府高官工作」的地位。今後我們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吧。繼續待在這偏僻的海域,過著每天為當地居民四處奔走,幫外務省無能官員收拾殘局而火大的生活。
觀測熟睡時形狀工整的腦波,我分析青澄今晚行動。為了讓剛才案例能在未來工作中派上用場。
青澄年輕時,積極進取的個性曾為他引來災難,失去左膝關節以下的腿。明明使用再生技術就能移植真正的腿,青澄卻拒絕了。他請整型外科醫師製作「假腳」,外觀和觸感與真正的無異,卻是擁有媲美金屬強度的人工腳。義肢與大腿神經相連,維修時輕易就能取下。像蜥蜴尾巴,很有意思吧?每次拿下來維修時,青澄都笑著說。他藉此提醒自己別忘記年輕時的過失。
不願遺忘那時的事。
為了不遺忘,故意不重新生出真正的腿。
其實他大可選擇消除事件記憶,在周遭配合下抹消經歷,讓一切不要再被想起來,但青澄沒有那麼做。他裝一條人工腳,就是要用身上的異物感來提醒自己別忘記。
我們還在陸地上工作時,遇上獸舟好幾次。最恐怖的一次,是青澄派駐某座山間小村時。
那是不受政府支援的貧瘠土地,位於汎亞聯盟與西汎歐亞聯盟的邊界,管理也很隨便。
居民對付獸舟的武器只有舊式火藥槍和山刀。山間居民與山腳下的文明完全沒有交流。
如此寂寥的小村莊。
青澄二十幾歲時,有段時間被公使館派去支援這座村莊。那是複數政府聯合出資成立的公使館,不同政府的職員派駐其中,就像偏遠地區的管理中心。
青澄當時捲入日本外務省的派閥鬥爭而遭到人事報復,貶到這個偏遠地帶。不過,青澄原本就對菁英路線不感興趣,這樣反而正中下懷。他最喜歡與當地人交流談判。事實上,我覺得以他旺盛的好奇心和喜好邏輯的思考,確實適合從事這種工作。
當時那塊土地面臨新開發案。企業與當地居民因為這件事起了衝突。
開發案一問世就引起汎亞與西汎歐亞聯盟的興趣,這可令人笑不出來。
由於青澄和當地人的交流成果受到賞識,受命向村民談判此事。日本外務省為了保持本國與汎亞、汎西歐亞的關係,打算藉這件事賣人情給對方。但無關開發案,青澄原本就在那片土地上和村民建立良好聯繫。他仔細調查村民的生活環境細節,呈上好幾次報告書,向政府及人權擁護機構提出改善事項,也獲得對村民有益的支援。
對於早已與村民建立起紮實互信關係的青澄來說,外務省這次的要求非常困擾。
然而,若是拒絕談判,事情只會交到其他職員手中,肯定會用極差的條件迫使村民退讓。這麼一想,他寧可自己出面,就算蒙受村民責罵,至少推動山岳開發之餘,盡力保障村民生活。
夾在外務省和村民之間,青澄不流於情緒化,一點一滴談判著。
現在這個時代,就算是生產性低落,沒什麼資源可言的地方,光是「位於陸地」就有極大價值。海平面上升將近兩百六十公尺的世界,腳下有一塊不動的大地就能貼上漂亮標價。
由於海平面上升引發地球大規模氣候變動,高地多少殘留豐沃的自然資源。本就嚴苛的自然環境比過去更艱難。然而,世界演變至此,站在村民們的立場,他們僅止是留在祖先代代相傳的土地。當住在平原地帶的人們分析龐大數據,為將來頭疼時,村民是為日常煩心,平淡生活。
從村民角度來看,他們早在都會沉沒海底的幾百年前就活在這塊土地,過著小小自給自足生活。如今平原地帶的人說來就來,嚷著「海邊的土地沒了,你們要把土地分給我們」,縱使拿出大把鈔票當謝禮,村民還是無法接受。告訴他們,開發土地可換來富裕生活,但一直以來過著與大規模海上都市經濟完全隔絕的生活,那種說詞聽在村民耳中不痛不癢,只是蠻橫無禮。
考慮到他們的心情,摸索不傷害他們自尊心的最好方法,就是青澄和我的工作。
談判中,我們在當地掌權者之間察覺異常的動向。不止想開拓未開發土地,有人還想奪走村民的居住區。嚴格說起來,村民反對開發,怕的就是這種野蠻舉動。
爭取國家支援,守住村民權利的同時,不止要對抗地方上的不當勢力,還要推動開發案。這麼艱難的任務,青澄二話不說埋頭苦幹。站在中間,同時挨雙方打。然而他沒有逃避,堅毅對話,而事件就發生在這段期間。
那天,當地的翻譯官阿吉斯衝進我們的公使館。他接到無線電求救,村子被多隻獸舟襲擊。阿吉斯高聲哭著求助。他聯絡了警察,警察卻不肯救助。「那些人跟這一帶的掌權者勾結了,故意袖手旁觀,想等村子毀滅!」他這麼說。
「拜託你們了,請盡快救助村民!」阿吉斯喊著。「這樣下去大家都會死,親戚朋友都會死!」
當地談判組內一陣慌亂。管理中心有武器,但誰也沒有自信不靠警察幫助就擊退獸舟。這裡只是偏遠地帶的管理中心,並未配備具有戰鬥機能的人工智慧體,連駐派武官都沒有。
當時青澄的書面位階是二等書記官,尚未獲准配備人造身體,我的主機放在管理中心裡一間房內,連上網路幫青澄做些祕書工作,負責整理情報。但聽了阿吉斯的請求,青澄不能坐視不理。他即刻起身,告訴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員:
「我去看看狀況,不會亂來。」
他從槍庫裡拿出兩把火藥式霰彈槍和兩盒備用子彈。我大為震驚,急忙阻止,要他等警方趕到。既然無法用人造身體保護他,我只能透過網路支援青澄,這樣對付獸舟實在太危險了。然而,青澄完全不聽勸。他開車載著阿吉斯前往現場,我一路上都反對,青澄盛怒地說:「你再礙事我就把連線切斷!」我不得不沉默下來。
我們助理智慧體只能輔助人類思考,雖然有提出反對意見以提升議論品質的機能,但無法停止人類思考運作。當人類堅持某種決定時,我們只能將任務切換為守護搭檔。藉由輔助腦介入搭檔的身體機能,協助他們回避危險。非武官的青澄既然拿起霰彈槍,就會希望我為他補足操控武器的能力。
他們兩人抵達現場時,地方警察還未趕到。
現場狀況已不可收拾。
青澄和阿吉斯手握霰彈槍,從車上跳下。
村內慘狀映入眼簾,阿吉斯摀住嘴,彎腰作噁,站在路邊嘔吐起來。
青澄馬上拿出防止感染用的過濾式防毒面具罩住口鼻。幫阿吉斯拍背,並將備用防毒面具給他,告訴他這是預防病毒的面具,戴上後難聞的氣味會減輕。
「來得太遲了。」阿吉斯仰頭哭泣。「大家都死了。」
「等全部確認完再說。」青澄溫柔安撫他。「就算如此,如果沒有見證到最後一刻,村民們便只是像壞掉的事物般消失。要是沒有人記住他們離世,這座村子的存在意義便只是政府管理清單上刪去的一個名字。我無法忍受,不想忘記那些熟識的人,不願忘記憤怒控訴村莊困境的人們。」
「可是—」
「在原地不動的話,很可能會被躲起來的獸舟偷襲。最好保持移動。」
「……我明白了。」
阿吉斯搖搖晃晃起身,戴上預防感染的面具。血腥味和內臟味道減輕一些,他似乎恢復幾許活力,不發一語地跟在青澄身後。躲開地上血窪,青澄要我拍下眼前景象留作紀錄。我介入青澄的視覺,隨後,將他的視野調整得像鳥類一樣開闊。
單單調整視野,青澄本身的大腦無法處理那些擴大的情報。我開始調整青澄的輔助腦與生體腦的連結。這能同時將情報發送至公使館中的記憶裝置。青澄在現場目睹的情形,全部會用影像保存。
雖然帶著武器,青澄他們前進時小心翼翼。沒看到獸舟的身影,或許躲藏在某處。這樣的不安逐漸侵蝕青澄的心。
他們在村裡找到三隻小型獸舟的屍骸。村人一定奮勇抵抗了,屍骸滿是槍擊和刀傷。那是外型似豹的四足獸舟。體型和爪形和豹一樣,駭人的是,頭部長得像巨大爬蟲類的嘴。青澄折斷一根樹枝,挑起獸舟的嘴。牙齒上黏滿鮮血及肉片。看那整排凶暴的獠牙,一旦被咬到,肯定連骨頭都會碎裂。
獸舟不止破壞農作物,也會襲擊人類。不過,這是青澄第一次見到人類受到獸舟攻擊後的模樣。本該是人類的「同伴」,卻將生存放在首位,在斬斷與人類牽絆的瞬間化身怪物—這在生物界是正常的進化,陸地上的人類卻難以承受。村裡到處都是撕裂的人體,內臟散落一地。在被擊斃之前,獸舟凶暴肆虐。或許有村民逃出生天,但村裡情勢險惡,他們暫時不會想回來了吧。
阿吉斯忽然拉住青澄的手臂。「那還在動!」
新發現的獸舟殘骸還沒有死透。側腹微微上下起伏,應該快死了。
青澄很快地舉起霰彈槍,調整準星。但他沒有馬上發射子彈。
像是著了迷,他凝望獸舟的眼睛。
躺在眼前的獸舟外表凶猛,眼睛卻散發初生嬰兒的光采。大大的黑眼珠與其說是動物,不如說更接近人類。望著他的眼神像在祈求憐憫,又像控訴。
救救我……
我透過i探針感測到這聲音在青澄內心引起迴響。纖細情感宛如漣漪,逐漸在青澄胸口擴散。
—糟了。
我立刻介入青澄的身體機能,試圖讓他開槍。不過,青澄靠意志力搶在我之前扣下扳機。
受到子彈衝擊,獸舟的頭部彈跳了幾下,愛憐的眼睛大睜,巨大嘴裡湧出漆黑體液。我感受到青澄情緒上的震撼。
就在下一刻—
青澄擴大的視野裡出現新的獸舟。阿吉斯來不及反擊,喉嚨被從草叢中衝出來的傢伙咬住。
獸舟猛力甩頭,阿吉斯的頭和身體完全分離。氣管發出漏氣的嘶嘶聲,鮮血像噴泉,從血管剖面噴向半空。軀體轉了一圈,無頭屍體倒在地上。血濺上青澄的身體,他沒有退縮,不斷朝獸舟射擊。
擁有巨大下顎的怪物即使被子彈打得體無完膚仍不後退,眼中閃現凶暴的光。夥伴的死激怒了牠,復仇火焰熊熊燃燒。當村人用獵槍射擊時,牠一定也用相同的狠勁襲擊。眼見牠前傾著身撲向青澄。
左腳竄過一股劇痛。比起疼痛,那更像被衝擊力道的重量壓潰。獸舟前傾撲向青澄並咬了他的左腳,牙齒穿過膝關節。青澄扭轉身體,再朝獸舟後腦發動一擊。隨後,膝關節碎裂,左腳膝蓋以下的小腿被粗暴扯斷。人類的慘叫與野獸咆哮混合,他們的身體也糾纏著倒在地。
我發出叫聲,呼喊青澄的名字。還感覺得到肉體反應,但事態非同小可。
獸舟就這樣死了,青澄卻有意識。清醒也有清醒的麻煩,他冷汗直流,雙手抓住左側大腿,咬緊牙根痛苦翻滾,我卻毫無辦法。我只能透過輔助腦介入他的大腦機能,稍微抑制神經傳達疼痛的訊號。
青澄定期投入體內的分子機器開始產生讓傷口假性凝固的作用。雖說能停止出血,但青澄已經失血過多。他靜止不動,閉眼喘息。我對著逐漸失去意識的他不停吶喊:「加油,撐到警察來!」
幸好,青澄保住了性命。
出發前聯絡的當地警察,總算在千鈞一髮之際趕到。
管理中心的醫務官處理不了他的傷勢,立刻被送往急救醫院。
傷口包紮好後,他依然痛苦。他發燒夢囈,沒有恢復健康,愈來愈衰弱。
我大感吃驚,原來人類的身體如此脆弱,失去一隻腳就會造成這麼大的負擔。對身為助理智慧體的我來說,擁有身體的感覺充其量只是想像,真正的肉體會如何疼痛,我完全無法分擔。就算將疼痛的程度數值化,我也無法實際體會疼痛侵蝕青澄精神的過程。
是不是我在引導時失策了呢。試著問他,青澄虛弱回答:
「不是你的錯……我太天真了。被無聊的正義感牽著走,失去一條寶貴人命。你阻止我前往村子是對的,我不該逞強當勇敢的理想主義者,應該做無能的膽小鬼才對……」
『可是,警察來之前我們成功紀錄下現場狀況了。』
「那些紀錄不值得用一條人命去換。就算拍下紀錄,也可能被上面的人一手抹消。我沒臉面對阿吉斯的家人,一切無可挽回……」
青澄心中確實有更強烈的憤怒。當地的掌權者、只想著利益得失的汎亞及汎歐亞聯盟,以及沒有好處就不行動的日本外務省。青澄曾有野心,想著只要談判成功,就能讓這些人跌破眼鏡啞口無言。不可否認,正是野心促使他態度果敢。他一定強烈體會到掉進自身挖的坑的感覺。青澄很自責,他就是這種個性。
警察現場蒐證後,整座村子落入開發集團手中。老舊村屋全部破壞,建設起最新工法打造的資源採集工廠和人工食品工廠等設施。青澄出院後,每天都去看生產設備逐步完成的工程。當地醫院只有非電動式的義肢,他拄著拐杖慢慢走向現場。
這是要反覆提醒自己犯下的錯,傷害自我,從舊傷口裡擠出血。
人類時常會自我憐憫,老實說,我不太喜歡這樣。斥責或激勵都會讓他更沮喪,若是安慰他還可能惱羞成怒。人類的內心太複雜,很多時候靠普通演算也算不出適當應對。
坐在荒地斜坡,眺望前方迅速建起的嶄新建築,青澄喃喃自語:「我是不是應該一起死在這裡。」
我平靜反問:『為什麼?』
「我如果死了,現在就不用這麼難過了……」青澄低下頭,雙手摀住臉。「為什麼只有我活下來,不是別人而是我……」
『要是你死了,我會很困擾的。』
青澄乾笑。「你有什麼好困擾?」
『我們助理智慧體沒有搭檔就無法活下去。搭檔一死,我們就失去作用了。更別說你在外務省工作,為了不洩漏機密,我大概馬上會被刪除吧。』
「你們停止機能時不會痛苦吧,比我們輕鬆多了……」
『我們確實不像人類擁有痛覺,比較輕鬆,但和搭檔永久分離,還是會有點「痛苦」。』
「……為什麼?」
『助理的生存價值,就在為人類這個系統整理情報—不,是植入的程式讓我們「感受到生存價值」。和人類感受或許不同,但活著對我而言是一種喜悅。出於搭檔的意志使我的喜悅毀滅,那不會太愉快。』
「和我在一起也感受不到什麼喜悅吧?」
『沒這回事。你真的是很有意思的搭檔,總是接受也思考著多到我無法處理的事。從人工智慧體的角度來看,其中很多都是雜音。不過,我把那些雜音當作音樂欣賞。』
「音樂?」
『那不是美妙的音樂。音準不對,節奏亂七八糟,一片混亂,教人一點辦法也沒有。與井然有序正好相反,這意義上,和以數字成立的音樂完全不同。但你心中的那些事物是只有人類才創造得出的樂音。人們稱之情感,也稱之人性。對我來說雖然陌生,但不覺得那樣很可愛嗎?我盡情享受了你心中的種種。無論怎麼分析都得不出答案,我難以理解,但存在你心中的就是這樣的謎團,而我對此非常感興趣。要是你突然不那麼做了,我會很困擾的。難得我欣賞得正開心,你卻擅自說要停止。既然已動手彈奏,就希望你好好彈到最後一刻。這是我的心願。』
青澄低下頭,雙手慢慢放到腿上。
我的i探針讀取到他細微的變化。
那不知該如何標示,無從解釋的情感像一盞微弱的燈點亮他的心。微弱得不確定是否能稱之為光,彷彿吹口氣就會熄滅—不過,那確實是宛如光的存在。
數日後,青澄問了我一件事,口吻極其冷靜。「……人類是否可能按照自己的目的誘導獸舟行動?」
我明白青澄在想什麼。我回答:『是有可能。獸舟和人類是不同種類的智慧體,要讓牠們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不容易,但若將捕獲的獸舟放在村莊附近,刻意讓牠們進入村莊,這種程度做得到,畢竟那種獸舟的體型不大。』
「就算被放掉的獸舟沒有敵意,一旦村民攻擊,獸舟也會出於本能抵抗。就像面對我時那樣。」
『沒錯。』
某人安排了獸舟襲擊村莊嗎。青澄似乎這麼想。但沒有證據。
這只是憑至今談判和在現場見到的印象獲得的直覺,然而,這種不好的想像往往是真相。
令人不悅。人類為了欲望,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想得到村子的人,因為對青澄進度緩慢的談判不耐而插手壞事,這非常有可能。若是更進一步發揮討厭的想像力,說不定連阿吉斯都是引誘青澄出面的陷阱。就算當天阿吉斯沒有在那裡被獸舟襲擊,日後也會被人殺掉滅口吧。事到如今,都已無法查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