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文章因為是經過節錄的摘文,
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拇指指甲濕了。
原本賞心悅目的銀色亮片,隨著指甲油剝落而不見了一半以上。當然不是只有右手拇指才這樣。其它指甲上的亮片也掉了不少,宛如得了傳染病一般。疏於呵護的指甲彷彿象徵著現在的生活,令心情更加鬱悶。
野村美沙抹去拇指上的水滴,將手掌放在額頭擋光,抬頭仰望天空。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天空變得白茫茫一片,西方的遠處飄著深灰色的烏雲。一想到可能又要下雨,心情更是沉重莫名。今年從夏天一直到入秋,幾乎沒有一天放晴,簡直像是梅雨季的總雨量被平均分配到了每一天。
美沙沿著有遮雨棚的大馬路旁人行步道往右轉,進入了小巷裡。京都的飯店一整年幾乎都是客滿狀態,鬧區即使是平常日也是人滿為患。一對背著大背包的年輕白人情侶與美沙擦肩而過。最近這一陣子,幾乎每天都能在街上看見外國人。雖然明顯感覺到觀光客變多了,但對於在外語學校工作的人而言,卻沒有什麼實質的好處。
來自天空的雨滴越來越頻繁,美沙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朝著前方一棟泛黑的白色五層樓建築前進。這棟綜合商業建築本身就給人一種窩囊感,就像是上課時怕被老師點到而一直低著頭的學生。跟以前上班地點的總公司大樓比起來,可說是天壤之別。
美沙走進簡陋樸素的入口大廳,來到一座電梯前。按下表示上樓的正三角形按鈕之後,美沙看了一眼手錶。上午十點半,距離開始上課還有三十分鐘。
由於父親曾任職於貿易公司,美沙讀國小時有四年是在韓國生活,而且在韓國就讀的不是當地的日僑學校,而是位於首爾的一所小學,這當然是父親的刻意安排。美沙的父親擁有外語大學學歷,能說四國語言。美沙如今自己有了孩子,才深刻體會到當年父親一定很為自己擔心。日本人在韓國或多或少會受到一些歧視,但是住在韓國的這段經歷,對美沙後來的人生有著重大影響。
回到日本之後,美沙還是常常前往韓國拜訪朋友。大學時代也曾以交換留學生的身分前往首爾的大學留學了一年。有一段時間,美沙甚至交了韓國籍的男朋友。鄰近日本的韓國對美沙而言可說是充滿了青春的回憶,其中也包含了些許失戀的苦澀。
走出電梯之後,美沙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微弱的日光燈讓細細長長的走廊看起來灰暗陰森。太低的天花板,也是這棟建築物讓人感覺特別鬱悶的原因之一。四樓共分為三區,其中一區為無人承租的閒置狀態,另一區是一家完全沒有客人上門的代書事務所。第三區就是美沙所任職的「K外語中心」。
「早安。」
為了提振自己的精神,美沙一如往常擠出了開朗的聲音。一進門的左手邊是一排相當矮的櫃檯,櫃檯後頭是外語中心的辦公室。下林亞矢子從辦公室內探頭出來,說道:
「哎呀,美沙老師,妳來得真早。」
亞矢子有張圓餅臉,戴了一副黑框眼鏡。她一邊說話,一邊不斷動著下巴,似乎正在吃零食。美沙走進辦公室,將沉重的肩包放在中央的長桌上。仔細一瞧,桌上有一盒已開封的巧克力。
「亞矢子,妳不是正在減肥嗎?」
「是啊。」
亞矢子說得泰然自若,又抓了一把巧克力塞進嘴裡,看來是連藉口也懶得想了。下林亞矢子是這家「K外語中心」的元老級職員,負責事務性工作,不會講韓語。「K外語中心」的老闆是旅日韓國人,亞矢子為他工作了十五年,是他的得力助手。從會計到公關都是亞矢子負責的工作,「K外語中心」幾乎可說是由亞矢子一個人扛起,但這個女人不僅年齡是個謎,而且給人一種難以捉摸的感覺。包含講師在內,只有亞矢子及美沙是日本人。
「不愧是曾經當過記者的美沙老師,做事真是認真,總是這麼早來。」
「我不是認真,只是到現在還沒習慣而已。而且大部分記者其實都很懶散。」
「真的嗎?記者總是給人工作忙碌的印象呢。」
「忙是忙,但都是瞎忙。因為工作自由,太認真做事就吃虧了。」
美沙故意說得謙虛。雖然語氣誇張,但亞矢子只是隨口應答,並不特別感興趣。美沙在「K外語中心」已任職兩年,類似的話至少說了五次以上。
美沙取出上課用的課本,攤開放在桌上。亞矢子突然又在旁邊說了一句:「等等是谷崎的課,對吧?」
美沙見亞矢子的眼神中帶著調侃的笑意,不禁皺起了眉頭。
「上次他還向我打聽妳的電子信箱呢。」
「咦?」
美沙一聽,霎時五官扭曲,背上竄起一陣涼意。谷崎有著矮矮胖胖的身材及輕佻的性格,美沙的腦海裡浮現了他那猥褻的笑容。
「別擔心,我已經警告過他了。」
亞矢子搖頭晃腦地說道。不愧是經驗老道的職員,露出一副「我辦事妳放心」的表情。
谷崎是不動產公司經營者的第三代,家族在京都市內擁有三家店面。這個人任性又刁鑽,上課時美沙只要犯了一點小錯,馬上就會遭他取笑個不停。說穿了就是個典型的紈褲子弟。
「我實在不懂,谷崎為什麼會來學韓語?」
谷崎的課是每週一次,到目前為止已上了三個月,但幾乎沒有進步。因為他既不預習也不複習。
「他說工作上要用到……但我猜那只是藉口。他真正的目的是妳吧,美沙老師。」
「妳別說這種話。」
這惡劣的玩笑讓美沙打了個哆嗦。
「話說回來,他也是我們的客人,請妳多擔待些。」
亞矢子的態度帶著三分取笑及三分不講情面的商場嘴臉。
這一天谷崎在上課時依然插科打諢,一點也不認真聽課。美沙不禁感慨認真準備上課內容的自己簡直像個傻子。谷崎一下子說起在「Netflix」上看的韓劇的感想,一下子聊起韓國女性偶像團體的新單曲,雖然說得眉飛色舞,但不難看出他其實是在發洩心中的鬱悶。他在自己家族的公司裡,應該是眾人眼中的燙手山芋吧,而且這點他自己應該是心知肚明才對。平日單純基於興趣而到外語學校上課,身邊也沒有需要他負起責任的妻小,他心裡其實很孤單也不一定。
「美沙老師,有沒有人說妳長得像𤨒晶?」
美沙不記得那個人是誰,只記得好像是某偶像團體的團員。但美沙活到現在已三十四個年頭,很清楚自己的外貌並不出眾。這種假惺惺的吹捧引起了美沙的反感,美沙沒有回應,只是翻開了印有豐富插圖的課本。
「我們先複習一下上週的內容,關於否定形……」
「美沙老師,請問這上頭寫的是什麼?」
谷崎打斷美沙的話,遞出了幾張以釘書機釘起的A4用紙。美沙拿來一看,原來是一篇以韓文寫成的網路報導,內容只是無聊的演藝新聞。五十分鐘的上課時間,有三十分鐘都會耗費在這種無意義的對話上。雖說付錢的人最大,但教一個不想學的學生實在是件痛苦的事。
美沙壓抑下怒氣,看著紙上的文章。「他也是我們的客人」亞矢子那冰冷的聲音迴盪在美沙的腦海。這所外語學校的老闆是個一聽到有學生抱怨就會臉色鐵青的男人,要是谷崎中途不念了,老闆不知道會要求自己如何負起責任。
「韓流」的熱潮早已成了往事,學韓語的風氣也跟著低迷。「K外語中心」為了節省人事成本,規定星期二、四的上午並不上課。任職於這樣的職場,當然無法奢望有工會能夠保護自己。當初在報社時抱怨職場風氣太過守舊,如今轉換至小規模的外語學校,卻又擔心公司隨時會經營不善而倒閉。
「這上頭寫什麼?」
眼前的谷崎露出賊兮兮的微笑。他的惡作劇已越來越不知分寸了。
紙上的文章,寫的是關於韓國藝人靠陪睡走紅的新聞。谷崎多半很清楚文章的內容,他拿這種接近性騷擾的文章給美沙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就在美沙再度低頭望向紙面的時候,忽感覺到一股猥褻的視線朝自己射來。
他在看我的胸部……
――上次他還向我打聽妳的電子信箱呢。
美沙回想起亞矢子說過的這句話,一股厭惡感隨著雞皮疙瘩傳遍全身。原來他拿出這篇報導文章,只是為了毫無顧忌地滿足偷看的慾望。
特別豐滿的胸部,令美沙從國中之後就一直抱著自卑感。當然身為一個容貌稱不上出色的女人,美沙在結婚前也曾有一段時期把胸部當成自己的武器。但在生了孩子之後,美沙的胸部變得更大了,就算盡量穿遮掩身材的衣服也難以不被人發現。來自周圍的無禮視線,引發了慢性的神經質性格。每次洗澡時照鏡子,美沙都會對鏡子裡那對變形的大乳房感到無比厭惡。每當看到「巨乳」這種毫不顧忌當事人感受的字眼,美沙總是會感到心情浮躁。為了解決這個困擾,美沙甚至認真地研究過縮胸手術的介紹網站。
美沙心中對谷崎的怒意越來越強。明明不想學韓語,卻跑到這種地方來胡鬧。他不知道是在家裡還是在職場上印了這種下流的文章,只為了滿足心裡的齷齪幻想。
「站住!」
外頭突然傳來男人的吆喝聲,令美沙吃驚地抬起了頭。一陣乒乒乓乓的腳步聲奔過走廊,接著又是一聲男人的怒吼。
美沙嚇得動彈不得,谷崎卻突然衝出了上課的隔間。
「等等……」
美沙逼不得已,也跟著站了起來。心臟噗通亂跳,腳步也跟著加快。來到隔間外一看,外頭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出入口的門呈開啟狀態。
美沙戰戰兢兢地走出門外,發現亞矢子就站在旁邊。沿著亞矢子的視線往前望去,前方有三個男人,其中兩人是谷崎及身穿制服的警衛。第三人被谷崎及警衛壓住了,但兩條腿依然不斷掙扎。
「別想逃走!」警衛大喊。
滿臉興奮之色的谷崎也以古裡古怪的口氣大叫:「再動就報警處理!」
男人的嘴裡發出呻吟,兩腳終於不再掙扎。他的身體徹底被壓制住,臉頰貼在軟膠地板上。
「站起來!」警衛大聲喝令。
男人不肯乖乖聽話,反而放鬆了全身力氣,整個人故意癱倒在地上。這是個滿臉鬍碴的男人,頭髮中分,鼻樑高挺且五官端正,但臉色相當難看。
「乖乖束手就擒吧!」
谷崎跟著罵了一聲,接著朝美沙偷偷看了一眼。
他只不過是幫了警衛一點小忙,卻因為有機會做出「抓壞人」這種非日常的行為而雀躍不已。那一對蘊含笑意的雙眼,表現出的是心態上的幼稚。美沙心裡湧起了一股被迫成為同伴的不舒服感。
「抱歉,能不能幫我把他帶到下面的警衛室?」
谷崎聽到警衛的請求,連連點頭答應,伸手按了電梯的下樓按鈕。
美沙原本想要建議他們乖乖在這裡等著,聯絡其他警衛前來協助或直接報警。但還來不及說話,三個男人已搭著電梯下樓去了。
「真是嚇死我了。」
美沙驚魂未定地按著胸口。
「美沙老師,谷崎剛剛又看了妳一眼呢。」
「咦?」
「就在谷崎把那個男人拉起來之後。」
美沙心想,怎麼又是這種話題。剛剛才發生那樣的事情,至少不該開口第一句話就說這個。
「他應該是想要在美沙老師面前表現一下吧。」
亞矢子表現出一副樂在其中的態度。美沙實在難以判斷亞矢子這個人到底是少根筋,還是故意以言語促狹自己。一想到亞矢子可能是討厭自己才這麼做,美沙就感到心裡發毛。
「那個人到底做了什麼?」
「偷拍。」
「偷拍?」
美沙回想起了剛剛谷崎的視線。此時背脊那股涼意,就跟剛剛沒有什麼不同。但美沙的心裡同時也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麼亞矢子會知道這件事?
「聽說他在女廁裡偷裝了攝影機。其實這個人長得挺帥,真是可惜了。」
原來亞矢子早已知情……
既然如此,為什麼亞矢子沒有事先告知?有可疑男人潛藏在這棟毫無維安機制的建築物裡,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亞矢子身為女人,應該很清楚才對。
「別擔心,聽說攝影機只拍到了他自己的臉。」
亞矢子說完這句話,便轉身走回辦公室。
美沙抱著難以釋懷的心情看了一眼手錶。上課的時間只剩下不到十分鐘。今天還有另一堂一對一的課。為了轉換心情,美沙雙手扠腰,閉上了眼睛。
好想見女兒……美沙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