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文章因為是經過節錄的摘文,
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特別料理 因為我從學生時代開始就自己煮飯 ,所以經常有人誤會我很會做菜。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我沒有技術,沒有知識,也沒什麼擅長的菜色。學生時代的作菜方針只有「反正把蔬菜和肉切一切,放到鍋子裡煮,用鹽巴和胡椒調味就可以了吧。」或是「反正把蔬菜和肉切一切,用平底鍋炒一炒,用鹽巴和胡椒調味就可以了吧。」
有一次,我在市內的情報中心,用了觸控式的「食譜」發現了「優格的製作方式」。我認真一看,卻發現在「請準備以下材料」的段落出現了「優格機」 ,這令我很失望。從名字推測就可以知道,如果有優格機,那當然可以做出優格啊。一旦這麼想,我就再也不相信食譜了。
但是有一次,我忽然很想吃焗烤料理。我忘記理由了,總之就是想到要來做焗烤料理;然而,我不知道最重要的作法。如果當時網路已經普及的話,就可以搜索了,但是沒辦法。
那麼,該怎麼辦呢?答案很單純,就是去超市買焗烤用的材料包,按照上面的作法來做。雖然很接近速食品,但我還是認真地讀完作法,也好好地搖開起士粉。
你或許會認為這到底哪裡特別了,特別的是接下來的事情。
烤箱聲音響起,我興奮地看著烤箱,看起來真的是焗烤料理呢,我不禁覺得感動,接著為了將盤子拿到房間裡,我用手端起盤子。
是的,我空手端起盤子。
盒子上並沒有註明焗烤盤非常燙,燙到會死人喔(就算有,我也沒看見)。我的指尖感受到強烈的熱度,「這下糟糕了」接下來的瞬間,我腦中甚至閃過要保住手指還是焗烤料理的抉擇。
接著,我把雙手端著的盤子往廚房一摔。巨響響起,焗烤料理飛散,地板上都是白醬。我冷卻著指尖,獨自一人無言地站在原地,站了好久。不久,我把盤子裡剩下的份重新加熱,完全沒有品嚐,只是大口大口地吞進肚子後,趕緊忙著打掃地板 。這就是我印象最深刻的,特別料理。
〈回憶中的那道菜〉《小說昴》二〇〇六年十一月號牛的心情 小時候,我聽到十二生肖 的民間故事時,我在意的是牛。牛覺得「自己走路很慢,所以早點出發吧。」很早就出發了。然而,即將抵達終點時,卻被騎在自己背上的老鼠給搶先了。
一想到這時候牛的心情,我就覺得很哀傷。當時還只是孩子的我,也覺得自己的誠懇努力卻遭到利用,心裡一定很懊惱吧。聽到我這麼說,母親卻說,「牛不會在意的喔,畢竟都已經加入十二生肖了,可能會覺得『哞──算了吧。』」聽到這個回答,我稍微安心了。確實,十二生肖的第一名和第二名相比,也沒有什麼特權,或許不是那麼需要生氣的事情。
前幾天,孩子的手指頭受傷了。雖然只是輕微摔倒,但是操心成性的我,還是帶著他前往骨科。我開車抵達醫院停車場,結果都已經停滿了,我焦急地心想這樣醫院應該很多人吧。當我走進電梯裡,一個男人朝著我的方向跑過來。我打開即將關上的電梯門,對方卻毫不吭聲地進了電梯,抵達目的樓層後也理所當然似地走出電梯,迅速走向掛號櫃臺。「明明是我們先到的。」我差點脫口而出這句話。這時掠過我腦海的是牛。「在即將抵達目標前被追過的牛,應該不會在意這種事,這就是『哞──算了吧』的精神」。就這樣,我託牛的福,我的心情變好了。之後,我去找了有關「十二生肖的民間故事」的書來看。
沒想到,被追過的牛的場面是這樣的,「非常懊惱,『哞──哞──』地憤怒叫個不同。」什麼,原來牛也會生氣嗎?我大受打擊。不過我後來又轉念心想,該生氣的時候就該生氣,這也很重要。
我今年的目標就是可以平均使用「哞──算了吧」和「我已經很生氣」了。
第十年所思考的事情 很久以前,我曾經在佐藤亞紀女士的部落格看到這段文章。
「小說是透過以某種形式來談論Fabula時發生的運動,進而實現美學價值的藝術。」
「如果將Fabula定義為有規定的跑道,風格定義為擁有一定規格的車輛,那麼評價的對象就不是尚未開跑的跑道,也不是還沒出發的車子,而是開始之後,車子奔馳的狀態。」
我想所謂的Fabula就是「故事」、「Story」的意思吧。因為我顯然跟不上那個單字的意思,所以沒辦法正確理解這篇文章,但是我經常想起這篇文章。
前陣子,我邊走邊思考時,忽然想到小說就是這麼一回事吧。這或許和佐藤亞紀女士說的事情類似,也可能完全不一樣(我無法判斷),但我就寫在這裡吧。
我把讀書這件事替換成一場旅行,觀光、兜風都行,總之就是換成旅行。作品就是那場旅行的提供者(同行者)。
這麼一來,並排著「〇〇寺」或是「〇〇園」這種會在旅行中去的地點,觀光「行程」就是故事(劇情),文體或是敘述方式就是那場旅行所使用的交通工具種類,也就是旅行的方式。
旅行行程(劇情)充實的話,參加的人們也能獲得一定程度的滿足。旅行結束後,也能容易地說出「那座城很棒」、「遊河真是太有趣了」、「最後如果能去那座湖,就更好了」、「光是寺廟實在很單調」等等感想。
像是娛樂小說,最理想的狀況就是能夠順利在滿是觀光勝地的行程上移動。搭乘觀光巴士,完全不塞車,大小事都交給導遊。然後導遊這麼介紹「請看右手邊,那是標高XX公尺,以紅葉聞名的〇〇山。」一點壓力也沒有,又輕鬆。搭乘跑車快速地奔馳在觀光勝地之間也很痛快。這種情況之下,旅行後會以在觀光地點的感想為主,對於交通工具應該不會有什麼特別感想。(不過或許有人會覺得巴士導遊小姐很漂亮也說不定)也就是說,這種情況下,「說故事的方法」不過是走完「劇情」的移動手段而已。
另一方面,也有不搭車的方法,像是自行車旅行。參加者自己踩著踏板,在坡道上有時從座墊抬起屁股搖晃身體,有時下來推車前進。當然也有徒步旅行了。和搭車出門時的速度完全不一樣,參加者也得付出相應的勞力。可以走的行程當然也會有所限制。長距離不可能,想必也無法逛太多的觀光名勝。這種類型的旅行後的感想應該會以緩緩前進時,品味到的景色的機微、天色的變化為主吧。我覺得稱為純文學的作品就是這樣的旅行。也就是說劇情並非重要的元素(我並不是說完全不需要),可以說「行程很無聊,但是旅行本身很有趣」。
當然,問題並不在於哪一種旅行比較優秀。
一旦這麼想,很容易陷入「以自己的力氣騎自行車,必須擁有能夠品味景色的感性的樸素旅行」比較高級,然後這種旅行的提供者的難度比較高,但是不見得如此。這種情況之下,如果以自行車走無聊的行程,也很可能會自暴自棄地覺得「之所以無法享受這種行程,那是因為參加者的肌肉不夠,以及品味方法有問題。」
更進一步來說,要準備「舒適的巴士旅行」(徹底作為一部娛樂小說)並不簡單。如果對象是熟悉旅行的人,那麼令他們感到失望,覺得「盡是去過的觀光名勝」的可能性也很高。必須挑選充滿魅力的觀光地點,思考前往的順序,精心提供的行程(劇情)才行。
我經常在讀小說的時候(參加旅行),毫不在意本來應該是自行車旅行的行程,而是搭乘觀光巴士的態度在享受作品,覺得「怎麼都沒去什麼觀光名勝,真無聊」,或是明明就是觀光巴士之旅,卻完全無法享受景色,只想著「每座廟看起來都差不多」,還會講一些跟歪理沒什麼差別的感想,像是「沒有憑自己的力量完成旅行的成就感」。這或許是身為享受旅行的人搞錯狀況也說不定。
思考到這裡,我問我自己「究竟想要提供什麼樣的旅行?」我還找不出答案。我覺得我的體內有著「提供刺激有趣的觀光行程,讓參加者開心」的自己,與「即使沒去任何觀光名勝,還是能讓參加者覺得是有趣旅行」的自己。(不限這個狀況,絕大部分時候,我的體內都有「兩個我」。)
對其他人來說或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我在出道第十年終於有點開始理解這件事情了。我無法想像下一個十年,我會思考什麼,會察覺什麼,不過我希望我能努力(首先要保持健康)到那個時候。
《野性時代》二〇一〇年十一月號我不想公開談話 這篇文章的邀稿信上寫著「這麼說真的很失禮 ,但我感覺您似乎不太擅長出現在公眾面前。」真是太失禮了!在這麼想之前,我只覺得對方果然很清楚啊。
我不擅長站在眾人面情,當然也不擅長公開講話。
不過仔細回想起來,我小時候不是這樣的。我小學時(也不是一馬當先)當過兒童會長,只要是學校活動,就會在全校學生面前說話,那也是一種公開談話吧。第一次雖然會緊張,但是漸漸就不在意了,我記得自己當時在上千個學生面前,站在講台上講話,也一點都不會緊張 (我不禁覺得原來自己曾經有過那種時代嗎?這就像是有人跟我說以前的人類會追著猛獁象跑一樣)。然而,隨著我上中學、高中,年齡愈來愈大之後,我就變得「不想在人前說話」、「很緊張、很困擾」,成了我現在的狀況。
到底我是在何時何地變得不擅長公開談話呢?難道是在這件事情上有什麼致命的失敗,成了心理創傷的經驗嗎?不,我想沒有。
那麼究竟為什麼這麼緊張,我經常思考這件事。
站在眾人面前,沐浴在眾人視線之下,所以感到緊張,這我可以理解。然而,雖說是沐浴在眾人視線之下,可是事實上很多聽眾根本不會好好聽談話到底在講些什麼。就算朝會時,校長講了再多有好處的事情,之後根本也不會記得。婚禮上的談話也是如此。當然,如果是口吐惡言,或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不管好壞,都會獲得眾人的關心。可是若是非常普通的內容,那麼大家只會看著說話的人的舉手投足,漫不經心地聽著對方的話,根本不會在意內容。
因此被眾人注視這件事情本身,應該沒有必要感到恐懼。
和這件事情產生關係的應該是人類的基本需求──想要獲得他人好評。
說了好玩的話,被當成有趣的人,或是講了對他人有益的話,被當成優秀的伙伴,和這些願望有關。回溯起來,在追逐猛瑪象的時代(沒想到我又用了一次這個比喻)為了獲得狩獵成果的配額,必須強調自己是「狩獵上必要的存在」,而現代人類繼承了這樣的習慣。換個角度看,這就意味著再也沒有比在集團裡被認為是「沒有用的人」、「無聊的人」,更可怕的事情了。因此如果公開場合講了無聊的話就會緊張地想「會不會失敗,而被人嘲笑?」、「會不會讓人覺得失望?」
想到這裡,我總算是有些鬆了口氣。之所以害怕、不擅長公開談話,並非我個人的性格問題,而是過著集體生活的人類的根本反應。
我想要主張,「會想逃避公開談話這件事,對於過著集體生活的人來說是非常普通的事情!」
不過這世上可沒有那麼好混,能讓我堂堂正正地主張這件事。雖然我盡量避免讓自己成為必須公開談話的人物,不過盡量避免歸盡量避免,就像留心著安全駕駛還是會發生事故一樣,我還是會碰上怎麼樣也避不了,得在眾人面前講話的狀況。
像是最近,我因為工作去了台灣一趟。我本來就不怎麼喜歡海外旅行,一開始很提不起勁。不過因為一些理由,我終於下定決心,決定訪問台灣。
去了之後,我過得很輕鬆,前來接機的人們也都是很親切、溫暖,讓我很高興。不過我還是碰上了試煉。
我必須在記者與讀者面前講話。
「請先用中文和大家打個招呼。」對方提出這個建議,然後教我用中文打招呼。然而正式上場的時候,就連「我很緊張」的中文,我都因為太緊張 而說不好,只能苦笑以對了。但我還是很努力地撐過了許多記者的提問。只是,隔天早上看了翻譯給我看的新聞報導上寫著「抵達台灣的第一餐是三明治。雖然裡面有我討厭的小黃瓜,我還是忍耐著吃完了。」我覺得自己應該說了很多有趣的事情,記者怎麼會寫這一點呢?我覺得很驚訝,後來我想起來那是在和主持人聊天時說的事情,這讓我更驚訝了,那我有必要講話嗎?
我們從台北搭著新幹線移動,進行了幾場在人前的活動。就像我前面所寫的,我並沒有特別想要講什麼「有趣的事情」,或是「想被稱讚」,所以我採取了「不加修飾,老實交代」的方針。不過講完之後,還是獲得相當不錯的反應。我覺得自己做得不錯,心情大好,然而和我同行的海外經紀公司的人卻這麼說,「應該是口譯的人花了一番功夫,把你的話翻譯得很有趣吧。」
什麼,怎麼可能!雖然我想否認,但確實也無法完全否認。因為我也不知道口譯小姐究竟說了什麼,而且她是反應很快的人。
不過我後來發覺了一件事。換個角度想,正因為口譯小姐好好幫我翻譯了,所以台灣的讀者才沒有發現我其實很緊張,都要前言不對後語了。公開談話是透過語言表現的事情,因為「語言之壁」在這裡倒是發揮了作用,也不全然是壞事,讓我鬆了口氣。
但是回國之後,前陣子我收到了翻譯成日文的台灣雜誌報導,上頭這麼寫著,「伊坂老師可能很害羞吧,一直盯著地板看。」
原來如此,就算語言不通,大家還是發現我很緊張啊。公開談話,真的很可怕。
《思考的人》二〇一三年秋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