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多麼令人不忍。」
轉眼,他便淚盈於睫。
「館主大人居然、被關在、這種地方!」
只見他流下男兒淚,拿袖子用力抹臉,不等任何人開口便先道歉。
「失、失禮了!」
「真是沒有片刻安靜的人啊。」
織部和白田醫師都溫和地笑了。多紀暗自感謝半十郎。由於他激動失儀,多紀才得以放鬆。
「田島,拿著。」
織部摘下雙刀,交給半十郎保管。半十郎趕緊抹去眼淚和鼻涕,恭恭敬敬接過。
「那麼,請進。」
醫師一拉小門,發出沉重的轟轟聲。之前多紀與阿鈴交談時聽到的,便是這個聲響。
「約莫半個時辰前,傳出孩子愉快的笑聲,緊接著就聽到這小門的移動聲。」
「喔,那是我。」
白田醫師朝小門後的深處望去。
「我也是聽到那笑聲,便進去瞧瞧。」
「那時,館主大人情況如何?」
「這陣子,經常有小鳥在窗邊啁啾。我向館主大人建議,給些飼料鳥或許會比較親人,不妨試著放點米粒。早膳後,館主大人便即刻試了。」
「那麼,小鳥來了嗎?」織部問道。
「來了,應該是灰鵲吧。」
那時,就近看到鳥很開心,所以館主大人—不,是館主大人裡的孩子,才高聲笑了嗎?
「阿鈴告訴我,這裡無論有什麼人聲,只要轟轟一響就會停住。」
「哦,阿鈴是這樣想的嗎?我和白田大夫每天都會出入幾次啊。」
然後,他吃了一驚般揚起雙眉,回頭看多紀。
「妳見過阿鈴了?」
「是,真是個伶俐可愛的女孩。」
「是嗎?」
織部嘴角一揚,翩然躬身進了小門。
「不注意的話會撞到頭,請留心。」
白田醫師伸手貼住小門上方。多紀曲膝,輕輕巧巧來到小門內側,門立即轟轟關上。
「多紀姑娘,我就在這裡。」
在軟禁牢格欄後方,半十郎又快哭了。
「我都不知道你原來這麼愛哭。」
「就讓我哭吧,這是武士之義。」
半十郎的心情多紀頗能理解。她心想,雖然笑著掩飾幾乎令人無法喘息的不安,其實我也很想哭。
織部踩著熟悉門路的篤定腳步,通過錯綜複雜的走廊。
他們經過的房間,房門的唐紙上都飾有淡淡淺蔥色的北見家家徽「麻葉」,圓形門把也是鑲了金邊的高級品。或許是怕夜間只靠手燭的光不夠亮,沿著走廊設置好幾座燭台。
織部在走廊上左轉。盡頭右側的白牆與小窗前,有個備前燒的壺,壺裡是結有小小紅色果實的樹枝,看似信手而插。雖然雅緻,但那小窗也嵌著牢固的格欄,是一扇能通風卻不能打開的窗。
行經之際,窗外傳來些微雨聲。何時下起雨了呢?多紀的心跳和雨聲一樣急促。
「白天時,館主大人都待在書房。」
織部頭也不回地說。
「館主大人對漢籍頗有涉獵,最近常常抄經。」
在北見重興是他本人的時候。
「說是要迴向給意外猝世的父親。」
織部停下腳步,就地屈膝,一度在走廊跪下,拉開唐紙門。門後是二疊榻榻米的套間。多紀跟著進去,走到織部身邊。
「準備好了嗎?」
織部悄聲問,多紀立刻斂起下巴,答道:
「好了。」
這裡的唐紙門上繪的「麻葉」較其他房間大。面對這扇門,織部高聲說:
「館主大人,在下是石野織部。」
沒有回應。等了一個呼吸、兩個呼吸的時間,織部無聲無息地將唐紙門拉到最開,恭恭敬敬行一禮。多紀也照做。
「聽白田醫師說,您今天心情極佳,還餵了鳥。」
織部抬起頭,笑容可掬地稟報。
「您看到什麼鳥呢?也說給爺知道。」
真的像是在和孩童交談。
對呀—多紀心想。這樣的對話,織部想必是既懷念又熟悉吧。以前在江戶藩邸,重興是少爺,織部還是壯年的江戶家老時,天天都是這般過的吧。
依然沒有回應,一片沉默。多紀仍伏拜在地,若不使力,指尖眼看著就會顫抖。
驀地,一個略高,但的確是男孩的聲音響起。
「搞半天,是石野啊。」
那聲音接著問:
「那是誰?」
多紀的心臟大大彈了一下。
織部的語調益發輕快。
「喔,是在下失禮了。這女子名叫多紀,是館裡新來的侍女。多紀,快向館主大人請安。」
多紀又深深行一禮,鼓起勇氣抬頭。
「拜見館主大人,小的名叫多紀……」
講到這裡,她竟接不下去。
據說是重興書房的這間居室,有八張榻榻米大。兩面牆是腰高窗,雖與方才所見的窗一樣嵌著格欄,但這裡貼了障子,讓格欄不會明晃晃地露出來。
此刻雖然在下雨,但於湖畔仰望的天空雲很薄。透過白色障子紙透進來的光,仍讓室內十分明亮。
其中一扇腰高窗前,擺著書案和閱書架。書案上有硯盒,微微發亮的應該是錫製紙鎮吧。旁邊架上擺著書籍卷軸,有幾卷鬆開,自架上垂落,一路垂到榻榻米上。
書案前,一個朝前趴在榻榻米上的青年,雙手捧著臉望來。他的手肘旁也有一卷攤開的卷軸。
──躺著看書,是這世上最不像話的事。
若多紀的父親、死去的各務數右衛在場,只怕會立刻罵人。
那青年一派安閒自在,彎膝舉起兩條小腿,套著白足袋的腳在半空晃來晃去。
他烏溜溜的頭髮全束在腦後,身上是淡綠的縐紗和服與條紋單衣?。腰間未繫雙刀,卻是一副武士打扮。
淨秀的額頭。線條優美的眉毛,挺直的鼻梁。那雙眼眸多麼有靈氣。長長的眼尾,宛如嫩綠的新竹葉。嘴唇略薄,但線條分明的嘴角上揚,顯示出意志的堅定與聰明。
這一位,便是北見重興大人。
那雙眼珠骨碌碌地轉動,他張開嘴,以怎麼也不可能聽錯的童音,說道:
「剛才我也央求過登大夫了。石野,我想要鳥的圖畫。這裡全是魚的圖畫。」
多紀感到一陣暈眩,眼前的光景驟然遠去。
──不行,我要昏過去了。
我得趕緊呼吸。一口氣,兩口氣,三口氣。快吸快吐。本已變窄的視野,在晃動中復原。
在石野織部與多紀面前,北見重興一骨碌爬起來,盤腿而坐。然後,他頭微微一偏,說道:
「用不著這麼拘謹,一松又不在。」
那雙眼眸筆直注視著多紀。館主大人在對她說話,可是她發不出聲音。
一松,是重興的乳名。
「請見諒,多紀是第一次來到我們五香苑。」
多紀正無法動彈時,織部出聲打圓場。
「是在下臨時起意,帶她來拜見館主大人,才害她嚇得僵住。」
「可是我都說了,一松不在啊。」
北見重興外表是俊美無比的青年,舉動卻像個孩子,說話的口吻也像個孩子。
「石野真是死腦筋。」
「在下惶恐。」
織部鄭重行一禮。
「既然館主大人不在,那麼此刻在此的,便是三吉少爺了。」
重興別過眼,並未回答,擺弄著十指。當一個孩子有什麼不好說、不想說的事,或是有些心急的時候,常會出現這種舉動。
多紀凝目注視,於是發現重興右手食指旁有些紅腫。那是擦傷,還是淺淺的割傷嗎?
石野織部繼續道:「新來的多紀也在,那麼正好,能不能告訴我這死腦筋的老頭子,三吉少爺在此處時,館主大人都在何處呢?」
重興低下頭,擺弄著手指,微微噘起嘴。這也十分孩子氣。
田島半十郎小時候,在田島家挨了罵跑到各務家,必須向多紀的母親佐惠編造藉口,或有話要說卻說不好,又或是還在鬧脾氣,一定會出現這種神情。
──聽說你在教文館裡,課堂上又跟別人吵架?你母親很傷心呢。
──每次話都還沒說清楚,你就出手了,對不對?要避免性急衝動,明白嗎?
──就算覺得對方沒道理,也不可以馬上就讓拳頭替你說話。
回想著母親令人懷念的音容,多紀的心情漸漸平靜。儘管難以置信,但現在的館主大人變成孩子了。
既然如此,只要像對待一個孩子般相處即可。
「您傷了手指嗎……?」
多紀一開口,重興便吃了一驚般抬起眼。石野織部也睜大眼。
「冒然詢問,請恕多紀失禮。不過,您從剛才便一直在意著手指。」
重興一頓,低頭看自己的手指。
「右手食指紅紅的,就是這裡。」
多紀指出位置。
「嗯。」重興點頭,「剛才攤開卷軸,割傷了。」
「是嗎?被紙割傷,其實很痛呢。」
重興仔細查看自己的手,接著忽然舉起那隻手,伸向多紀。
「妳瞧瞧。」
多紀輕輕行一禮,回頭望著織部。「石野大人,可以嗎?」
雖然不如方才半十郎那般誇張,但織部也張著嘴。
「咦?喔喔……」
重興露出笑容,以童音裝大人般凜然道:
「不要緊。多紀,近前來。」
一陣顫抖爬過多紀的背。不是惡寒,難以形容,但若真要說,很接近武士即將上陣時的顫抖。
「好的。那麼,多紀就放肆了。」
多紀微微立起膝,就這麼膝行到重興身旁,輕輕捧起伸過來的那隻手,查看食指。果真,有一道淡淡的紅線。
「割到的時候,有沒有流血?」
「嗯。」
「有沒有滴到哪裡?」
「沒有流那麼多。」
「那麼,您怎麼處理?」
「我舔了傷口。」
多紀燦然一笑,「那就不要緊。血止了,傷口也不深。」
「喔……」
重興縮回手,在胸前揮了揮,有點不高興。
「可是,還是會刺刺的。」
「請您再稍微忍耐一下。只要不去在意,很快就會忘記。」
然後,多紀的視線落在旁邊攤開的卷軸上。
「這就是魚的圖畫嗎?」
卷軸上以水墨畫著幾幅魚的圖,旁邊附有一段文章。
「那、那是棲息於神鏡湖的魚的圖畫。」
織部仍驚訝得表情僵硬,話聲有些結巴。
「據說是今望侯只要在此盤桓,便會釣魚取樂。這是延請城下的繪師,以今望侯釣起之魚為本畫的。」
「所以才沒意思,」重興不服氣地嘟起嘴,「全是同樣的魚。」
「多紀可以拜見嗎?」
「嗯,不過很無聊喔。」
多紀雙手輕輕拿起那份卷軸。她先將卷軸捲起,看到外封貼著小小的長方題箋,寫著《神鏡湖釣魚大全》,與織部的說明吻合。
再次攤開卷軸,裡面全是鯽魚、鯉魚、鯰魚之類,的確一點也不亮眼,在孩子眼中,算不上吸引人。
「哦,也有泥鰍。」
繪師或許是認為只畫一條小小泥鰍太單薄,便畫了四、五條層疊糾纏的泥鰍。
重興嫌惡地皺起眉頭。
「我討厭那幅畫。」
「您討厭泥鰍嗎?」
「很噁心。」
「是呀。」
多紀點點頭,將卷軸拿開些。
「泥鰍就像這樣,在泥裡聚在一起。這一幅畫得非常逼真,彷彿隨時會動起來。」
「多紀看過泥鰍游水嗎?」
「看過。」
重興露出更加厭惡的表情。
「摸過嗎?」
「沒有抓過,不過調理過泥鰍湯。」
哇啊──重興叫了一聲,吐吐舌頭。「泥鰍湯我倒是喝過。」
多紀輕聲笑了。「看您的表情,顯然是不合您的胃口。」
「嗯,我一點都不覺得好吃。」
石野織部咳嗽起來。本來似乎是清嗓,卻真的咳起來。所幸很快便止住,但重興緊接著說:
「泥鰍鍋很滋補,石野應該多吃。」
「哎呀呀,這把老骨頭竟讓您擔心,在下惶恐。」
織部生硬地伏拜。儘管仍吃驚不已,但眼中有柔和的笑意。
「多紀啊,」重興親暱地叫喚,「石野會這樣咳嗽,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肺癆?」
「哪、哪裡的話。」織部趕緊拍拍胸口。「石野絕無肺病,更何況肺癆。」
「不妨請白田大夫看看。」
這情景令人莞爾,多紀忍不住笑道:
「若石野大人真的生了什麼病,白田大夫不會坐視不管,請您放心。」
「一點也沒錯,您千萬別擔心。到了爺這種年紀,自然就會容易咳嗽。」
「石野真的老了呢,」重興略略湊近多紀,壓低聲音說:「在江戶的時候,有元氣多了。會不會是北見氣候嚴寒,對石野的身體不好?」
儘管仍是孩子語氣,但話中充滿對親近之人的關懷體貼。多紀不由自主地注視著,那張近在眼前的美麗面孔。
此時,書房某處傳來小小的聲響。好像有什麼堅硬的東西掉落,但聲響相當微弱。會是什麼呢—多紀暗想,但重興隨即向她問話,她便分心了。
「多紀是從哪裡來的?」
多紀眨眨眼,稍稍後退,重新端坐。
「是從一個叫長尾村的地方來的。比這裡更靠南,緊鄰千川。」
「那麼,泥鰍就是千川裡的嘍。」
「千川是條很大的河,裡頭就算有泥鰍,也很難捕獲。村裡的泥鰍是在稻田或灌溉用水裡。」
哦──說著,重興露出遠望的眼神。
「我和一松一起去北見領地內的時候,到處都看得到一條大河。那就是千川吧。」
和一松一起。此刻出現在這裡的孩子,以乳名稱呼重興,語氣像自幼的玩伴般無拘無束。
你到底是誰?和重興大人是什麼關係?
該問的事太多,但多紀無法集中精神思考。眼前這個孩子便是如此無邪可愛。
「……多紀待過的長尾村,是個安閒寧靜的好地方。」
首先,從我自己的事說起吧。趁現在稍微拉近距離,應該更容易打聽其他的事。
「不過,以前千川是條凶猛的河,每次下大雨,恣意泛濫時,都會帶來災難。沖走千辛萬苦插好的秧苗,或是就要收成的稻穗泡了水。洪水也會把村民的房子沖走。」
重興仍像是望著遠方,腦袋一歪。
「是館主大人的父親大人──上一代的藩主成興大人,為了解救長尾村免於苦難,開始建造千川堤。藉由這項德政,長尾村才能成為如今這般豐饒富足,人人都能安居樂業的地方。」
是多紀太敏感嗎?提到「成興大人」時,重興的眼周似乎微微抽搐。
「梅雨很快就要過去。等夏天一到,稻子會一天比一天青綠。吹過稻田的風清涼舒爽,稻草人在風中也彷彿笑—」
多紀背後又發出聲響。這次更加細微,好似敲響一個很小的東西,或是什麼東西互相撞擊。
重興抬起頭。下一瞬間,他的雙眼大睜,眼珠幾乎要爆出來。
「哇啊啊啊啊啊!」
重興的口中迸出尖叫,撐著榻榻米跳起,飛奔到書案旁。
「討厭!那是什麼?多紀,到底那是什麼?討厭討厭討厭,好噁心!」
多紀半起身往後看。映入眼中的,是一隻黑得發亮的大蜈蚣,足足有五、六寸長,正忙不迭動著無數的腳,沙沙有聲地自多紀身後的榻榻米,朝石野所在之處疾馳。
「哎呀,好大的蜈蚣!」
「從哪裡跑進來的?」
織部立刻站起,抽出腰際的扇子,用力一打,蜈蚣便往反方向逃。
「石野,討厭討厭!抓住它、抓住它!」
重興連聲尖叫。
「要跑了!抓住它抓住它!」
多紀環視屋內,抓起疊在書房一角的蒲團,扔到蜈蚣上,轉身欺近書案,拿起錫製紙鎮。紙鎮是長方形,把手處做成老鷹,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多紀舉起紙鎮就往蒲團揮落,一下又一下,打了好幾下。
「夠了,多紀。妳退下。」
織部上前,握著懷刀,左手將蒲團一掀,只見蜈蚣蠕動著想逃。
石野追上去,倒提懷刀,使勁一插。
重興在多紀背後,緊抓著她。「好可怕。多紀,那是什麼?」
他一邊發抖,差點要快哭了。多紀溫柔地按著他的手,輕聲寬慰。
「是一種叫蜈蚣的生物。沒事了,石野大人已殺掉牠。」
「可是,它還在動。」
縱使頭被釘在榻榻米上,蜈蚣長長的身軀仍蠕動著。無數隻腳在榻榻米上摩擦的聲響,聽著真教人不舒服。
「我討厭這種地方!」
重興悲痛地喊出這句話,放開多紀,轉身跑走。他離開書房,唐紙門砰一聲關上。
多紀雙手按住悸動不安的胸口。石野織部盯著死而不僵的蜈蚣,面色凝重地皺起眉。
「—石野大人,」多紀耳語般悄聲說:「那孩子不認得蜈蚣,怕得像這輩子從未見過。」
若那男童是死靈,而且在世時是出土村這個山村的孩子,有可能沒見過蜈蚣嗎?
「會不會是繰屋新九郎搞錯了?」
蜈蚣蜷曲著身軀抽搐著,終於不再動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