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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殺掉查理……
你是誰?
這次先不說期限,但你遲早會再接到通知。我要殺掉查理……
你到底是誰?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我已確實向你,及你的同伴預告。我要殺掉查理……
為什麼?你對查理有什麼怨恨?
沒有任何怨恨,只不過在我看來,查理是合適的人選。所以,我向他的同伴,也就是你們所有人發出預告……
等等,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是一場遊戲,同時也是一場測試。在這場遊戲裡,你們要同心協力,發揮最大的智慧,保護查理……
因為我會殺掉他……
1 人類並不完美。這是最近我們談論了很多次的議題。當然,我們都知道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而且不管再怎麼討論,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打一開始,我們就不是抱持解決問題的心態進行討論。這充其量只不過是最近在我們之間流行的一個話題。早在我們之前,不知有幾百人已得到相同的結論。但到了我們這個年代,在我們這群偶然將於維吉尼亞大學都市學術休假班共處一年的同伴眼中,卻成為足以讓我們再三討論也不厭倦的新鮮發現。
人類並不完美……
如今我已想不起來,當初到底是誰率先提出的,可以肯定的是,轉眼之間我們就深深愛上這個議題。不管是在午休的草坪上、在鬧區的咖啡廳,或是在宿舍,只要聚在一塊就會談起這個議題。我們實在熱議太多次,甚至每個人都已記住最後會下的結論。
「人類確實並不完美。」阿道夫.利希特以宛如神學家般的莊嚴表情說:「然而,我們明白人類並不完美,代表我們明白怎樣的狀態才算完美。這意味著什麼?不完美的人類,真的能夠闡述什麼是完美嗎?難道人類雖然不完美,卻能夠超越不完美的極限,思索何謂完美?」
「我說過很多次,你這個設問太陳腐了。」有著一頭紅髮的壯漢迪米特洛夫.波多金不耐煩地回憶:「人類雖然不完美,但能夠隨著時代向前邁進……」
「邁進?走到哪裡去?」下巴蓄著一撮尖鬍子的荷安.克里斯多巴爾.迪亞斯帶著揶揄的眼神插嘴:「總覺得人類的進步已到盡頭……這也是人類並不完美的理由之一,不是嗎?」
「希臘人是完美的。」一頭金髮的維克托.德拉呂表情誇張地站起,直視著天花板,一邊邁步一邊說:「噢,摯友阿基里斯啊,以沾滿鮮血的雙手折斷戰士頸項的奧德賽啊,海克力斯啊,阿多尼斯啊……人類曾不須進步就很完美,如今卻成為空調系統失靈就會起疹子,只會緊緊守著蚯蚓般的殘缺性慾的蒼白猿猴……」
「幫我跟你叔叔盧梭問聲好吧。」查爾斯.默提瑪笑著插嘴:「盧梭年輕的時候能在街上讓對面走來的婦人嚇得花容失色,侄子們卻全得了陽痿症。」
「真討厭!查理(註:查爾斯的小名),你好猥褻!」傅涼笑得花枝亂顫。
「不用急,每個人都只能活在當下。」我老氣橫秋地笑著說道:「人類的盡頭到底在哪裡,我們這一代是不可能找出答案的。」
另外還有三人,平時很少參與討論,只是面帶微笑陪在一旁。分別是黑人山姆.林肯、玻利維亞人庫亞.亨維克,及米娜.柯洛迪。至於我,偶爾會插上一、兩句話,但大多時候還是聆聽居多。雖然大家的口氣都像是開玩笑,這個議題卻帶有一種撼動眾人心靈的沉重力量。不,其他人作何感想我並不清楚,至少我有這樣的感覺。我不喜歡跟著大家堆砌各種風趣詞藻,正是無法忍受只以一些炒熱氣氛的玩笑話來論述這個議題的緣故。事實上,若觀察大家的態度,會發現他們也是半嚴肅、半說笑。倘使回顧數十年前的歷史,現在可說是「最佳狀態」。戰爭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們的父親那一輩,每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這樣的和平狀態不可能永遠持續。再過不久,地球上一定又會有某些地方開始打仗。因為人類的仇恨就像無底深淵,人類的社會存在著太多野蠻的現象。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二十年、二十五年過去,戰爭一直未見蹤跡。時至今日,世人漸漸相信動用武力解決問題的戰爭已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們這一輩的年輕人,從小被大人們稱為「終戰的孩子」。這字眼裡似乎帶了一點譏諷的意味,但我們自然無法理解。在我們的認知裡,這稱呼的意思就是「在最後一場戰爭結束的年代出生的孩子」。
當然,戰爭消失並不代表所有問題都獲得解決。開發中國家的人口爆炸問題,直到最近才出現緩和的趨勢,距離減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就好像在一片燃燒中的油漬上蓋一條毛毯,仍不斷有火舌自縫隙竄出,而且整條毛毯隨時可能會開始燃燒。儘管糧食增產的速度愈來愈快,與人口的問題依舊處於令人心焦的消長狀態。直到數年前,FAO(糧農組織)的電腦才終於演算出解決方案的眉目。中國成為巨大而詭異的「新型態」中央集權國家,人口上看十億,近年來才終於真正開啟通往「自由化」的大門。非洲新興國家快速合併,但新誕生的「聯邦」猶如剛關了火的鍋子,內部還冒著騰騰熱氣。軍隊與軍隊、國家與國家的武力衝突雖未發生,但恐怖分子、抗議民眾與正規軍之間的流血衝突卻不曾停歇。國際之間仍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紛爭,有吵了半世紀以上依然無法解決的領土問題,有源自古老時代的宗教對立,有國家之間的新仇舊恨,有貿易赤字問題,有國際產業競爭,有民族或國家萎靡不振的問題。不過,至少在表面上看來,事態在各方面都有「好轉」的跡象。在我們逐漸長大的時代,每個環節都像迎接了春天一樣,散發著欣欣向榮的氣息。時代確實在進步,正因時代在進步,批評人類更能獲得難以言喻的快感,只是免不了流於輕浮與膚淺。
我從不認為自己與眾不同。或許其他人在獨處的時候,也會湧現相同的感受,但我的感受可能較為強烈一些。每當論及這個議題,我總不知不覺陷入沉思。通常我只會跟一個人談論這個議題,那就是米娜.柯洛迪。
「或許現在已是人類文明的頂點……」
臨時舉辦的聚會結束,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對米娜說道。
「為何這麼想?」米娜撥開滑落臉頰的金髮,輕輕笑問:「《全球報》的社論認為,人類才剛邁入黃金時代呢。」
「短期來看或許沒錯,但如果真的進入黃金時代……人類的精神層面將面臨重大危機。這是個很簡單的推論。所謂的黃金時代,在古代就像是失落的夢幻泡影,在中世紀就像是『天上的玫瑰』,在近世就像是傳說中存在於大海彼端的烏托邦,在近代就像是永遠難以實現的社會目標。直到半個世紀以前,對人類來說只是不曉得何年何月才能實現的遙遠未來。然而,不知不覺間—在短短十多年……頂多算是數十年之間,突然化為現實。原本是想像中的產物,卻突然出現在現實生活中。妳想想,那會造成怎樣的後果?長久以來的目標—人類在漫長歲月裡抱持的目標,有一天竟然實現了……。那麼,在這個時期之後出生的人類,又要以什麼為目標?妳不認為這是相當嚴重的問題嗎?米娜,我們好似正搭乘著名為『時間』的手扶梯,不斷被推向時代的更高點。這座手扶梯不僅華麗耀眼,而且愈往上升,愈是光明燦爛,但在那閃耀著金色光輝的頂點,卻是空無一物—唯有充塞著光芒與喜悅的虛無。」
「你擔心的是一旦到達頂點,接著只能走下坡?」米娜微微苦笑,歪著頭以深邃的紫色瞳眸凝視著我。
「不,米娜,妳並未搞懂『虛無』的本質。所謂的虛無,就是連可以墜落的深淵也沒有。彷彿擁有一切,卻得不到半點支撐……」
「我也不認為現在是『黃金時代的起點』。」米娜在一張長椅旁停下腳步,「達也,坐吧。」
於是,我們在油漆斑駁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木頭椅面因陽光的照射而異常溫暖。
就像是那溫暖、充實、散發著金色光輝的虛無……
校園裡一個人也沒有,鋪著紅土的紅褐色路面在灼熱的陽光下微微搖曳,兩側的草坪顯得綠油油,空氣中有著淡淡的花香,及彷彿想要將人拉進夢鄉的蜜蜂、花虻振翅聲。長椅的背後是一大片櫟樹林,枝葉鬱鬱蒼蒼,唯有長椅附近地面灑落著明亮的陽光。春天的太陽斜斜掛在阿帕拉契山脈上方,幾縷白色雲絲懸浮在晴朗的天空—閉上雙眼,感覺得到金色與紅色的陽光在眼皮上流轉。背部與臀部傳來自木頭長椅的暖意,臉龐到胸口則承接灑落的陽光,彷彿沐浴在金色的熱水中。我坐在長椅上,為刺眼的陽光而瞇起雙眼,心裡反芻著自己剛剛說過的話。
溫暖、舒適卻空無一物的虛無……
一股恐懼自身體深處竄出,我不寒而慄,心中隱隱產生一種逃走的衝動。在那金色的朦朧空間裡,沒有任何東西能倚靠。如果摔倒了,身體可能會不斷緩緩翻轉,不管是腳下還是四周,都沒有任何能夠攀扶之物。宛若置身在一個舒適、沒有上下之分、不可能墜落的無重力空間裡—驀然,從前的回憶湧上心頭。那是一種令我渾身不對勁,夾雜著不尋常的恐懼與不舒服感的回憶。國中三年級的某個假期,我抱著遊玩的心情參觀國際太空站。我在那裡穿上太空服,進入宇宙空間。理智上,我相當清楚自由落體的理論,也知道太空漫步的安全與枯燥已獲得數百萬人親身印證,但一踏進「無支撐、無方向」的空間裡,胸口還是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作嘔感。我在抓不到任何東西的環境裡不斷掙扎,心中充滿焦躁與恐懼,汗水自額頭涔涔冒出—此時,我的感受,正與當年頗為相似。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有所謂的『黃金時代』,我剛剛只是轉述《全球報》的社論而已。」米娜將下巴埋進薰衣草色的毛衣高領中低語:「那些評論家都有點樂觀、天真,就算真的進入接近黃金時代的狀態,待解決的問題還是堆積如山。」
「是啊,待解決的問題是永遠少不了的……」我帶著些許焦躁感應道:「只要走一趟世界聯邦救濟總署,或是宇宙開發公社,就會發現當下必須立刻解決的問題要多少有多少。但最重要的是……我們正在失去全人類能夠共同努力追求的目標。」
「你太注重理論了。」米娜垂下目光呢喃:「或者該說,你們男人都太注重理論了。你看不見過程,也看不見整體的現況,只看得見事物的一角……難道這就是男人與女人在觀察世界時的立場差異?」
沒那回事……我壓抑著焦躁感,在心中如此反駁。我看得見過程,看得見整體的現況,但除此之外,我也看見了人類即將喪失目標的未來。難道女人看不見嗎?抑或,雖然看見了,卻不會像男人一樣感到焦慮?這是否意味著縱使立場相同,眼中所見的事物表徵還是有可能截然不同?還是,在進入維吉尼亞大學都市學術休假班前,她在世聯的印度防疫中心待過三年的經驗,塑造出了感性情懷?
「人類這種生物—自人類出現在地球上以來,從未徹底解決任何問題,也不曾真正瞭解人類的本質。」米娜不耐煩地撥開垂落的金髮,無奈地說:「坦白講……我很討厭人類。人類有一些特質,我實在無法喜歡。」
「這一點我同意。」我拉過米娜雪白纖細的手撫弄著,點頭附和:「我不僅同意,而且我相信人類並不完美……智人(Homo sapiens)這個物種或許在本質上就無法達到完美。猥瑣與凶惡,是這個物種無可避免的特徵,或許這正是人類作為『物種』並不完美的理由……我彷彿已看到人類的極限。」
「到這裡為止,我們的看法相同,但接下來就不同了,達也……」米娜面露微笑。她時常露出這種帶點莫名憂鬱、寂寥且充滿神祕感的微笑。「即使如此,我還是愛著人類。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愣了一下,望著米娜回答:「不明白。妳剛剛才說討厭人類,現在又說愛著人類?」
「是啊……我想你一定不懂女人這種微妙的心情吧。」
「媽媽!媽媽……」不遠處傳來尖銳、高亢的呼喚聲。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逐漸接近。
「雅克波來了。」我望向聲源處。
一道黝黑、嬌小的身影自樹叢另一端跌跌撞撞奔了過來。那是個小男孩,有著一頭黑色捲髮,及長長的瓜子臉。灰色臉孔上的雙眸泛著白光,流露驚懼的眼神。身材嬌小,四肢骨瘦如柴,身上的服裝清爽俐落,卻與體型極不協調。
「怎麼了?」
米娜自長椅上伸出了雙手。小男孩跑近,黝黑的小手揪住米娜的裙襬,咬字不清地說:
「媽媽……好可怕……那個嗡嗡叫的蟲子咬我……」
「那是蜜蜂,只要你不捉弄牠,牠不會咬你。」米娜握著男孩的手安撫道。
「我沒捉弄牠,牠自己飛過來,我揮手趕走牠,牠就咬我。」
雅克波伸出手,只見手腕下方腫了一大塊。米娜以沒擦指甲油的指甲迅速拔起蜂針,從口袋掏出藥膏,塗抹在傷口上。
「等等就不痛了。蜜蜂喜歡吃苜蓿的花蜜,你去沒有苜蓿的地方玩吧。天黑前,記得回到房間。」
小男孩於是蹦蹦跳跳地離開。
「這孩子不會哭?」我望著小男孩的背影問。
「當然會。」米娜抗議般應道。「但不知為何,他從不流淚。發出好似小狗朝著遠方吠叫的聲音,不流淚地哭泣。」
「妳打算照顧他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知道。」米娜眨了眨濕潤的雙眸,望著逐漸遠去的雅克波背影。「我得幫他找個他不會感到自卑,沒有可怕的壓力,能夠安安心心過一輩子的生活環境……最近我常在想,當初把他帶在身邊是逼不得已,但這麼做畢竟還是錯了。」
米娜在印度德干高原深處的森林裡,發現一小群幾乎不曾接觸文明的原住民。當時,他們的部落因漢生病(痲瘋)及天花而瀕臨滅絕。雅克波出生後八個月,母親就死於天花,但他尚未受到感染。部落原本有兩百多人,在天花的肆虐下,米娜一行與他們接觸時,只剩下十多人存活,除了雅克波之外的孩童也都感染了。於是,米娜等人立刻把雅克波(這當然是米娜為他取的名字)與其他族人隔離。最後,雅克波竟是這不知名種族的唯一倖存者。從此,米娜肩負起養育雅克波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