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她說。
「嗯?」路易莎回答。
路易莎的桌子就在隔壁。她的工作似乎是要以臉部表情傳達自己對馬鈴薯的失望和沮喪。因此,即使她從堆積如山的桌子前探頭看著尼蘭珍娜時,臉上仍然保持相當有工作效率的愁眉苦臉。路易莎的桌子不亂,但如果跟尼蘭珍娜相比,每個人的桌子都很亂,所以路易莎的桌子看起來真的頗亂。桌上一大疊文件正在緩慢地坍塌,馬鈴薯則散落在桌上。她必須隨機擺放馬鈴薯,避免影響實驗結果,無論她到底想要知道什麼結果。
「沒事。」尼蘭珍娜說:「沒事。好吧,我剛剛不小心把生長溶液灑出來了,一點點而已。」她強調。
「我很失望。」路易莎說。
「什麼?」
「抱歉,我在跟馬鈴薯講話。除了在視覺上明確地傳達失望,我必須使用言語表達。倘若馬鈴薯主要的訊息接受源是聲音,也不會顧此失彼。」
「它們真的聽聲音嗎?」
「只有一種方法可以知道真相。」路易莎聽起來很爽朗,但仍然皺著眉頭,非常嚴肅。她搖搖頭說:「你對不起自己的潛能。」
「馬鈴薯有潛能嗎?」
「不,我不是說它們。我是說妳,尼爾絲。妳到底在做什麼實驗?」
「噢!我的實驗非常有趣。我調整細胞的酸鹼值,逐漸增加──」
「尼爾絲,妳的實驗真的是科學?」
「當然。」
「是嗎?好吧,我其實不知道什麼是科學,聽起來很像表演藝術。」
路易莎戳了一顆馬鈴薯,它滾到一旁。她似乎沒發現,或者根本不在乎。
「總之,妳不該浪費時間處理微不足道的實驗。妳應該進行更偉大響亮的計畫,會得獎的那種,例如『最佳科學獎』還有『好科學家協會』頒發的『這個科學很棒』大獎,就像我和馬鈴薯。」
路易莎做了一個手勢,期待尼蘭珍娜的關注。但她的眼神早就已經在路易莎身上了,只好張大眼睛,強調自己確實更為關注。
「妳知道我因為馬鈴薯拿到多少補助嗎?如果一切符合預定計畫,我往後的職業生涯,只需要對這些馬鈴薯感到失望,還能得到主流媒體的關注。」
尼蘭珍娜不在乎科學補助和獎項。太多富裕但名不符實的庸俗科學家,那不是她喜歡科學的原因。她只想單純地研究世界的自然本質。每一天,她都是實驗室裡最快樂的人,專注地理解細菌,發展能夠裨益社會的非商業又邊緣的研究成果,例如醫學用藥和殺蟲劑。
過去三年來,她持續地研究細菌,發展自然殺蟲劑。在此之前,農夫處理害蟲的方式,泰半都是放火焚燒,但這個方法容易對農作物產生不良影響。她成功取得了重大突破。今年稍早,尼蘭珍娜研發一種噴霧,用來驅趕樹上的吉丁蟲。但吉丁蟲接觸噴霧時容易尖叫,非常大聲的尖叫,令人生厭。所以她正在重新修正噴霧的化學方程式。
她相信科學是一種追求完美的過程。每個答案創造新的問題,延伸出更多更多的新答案。她想要用事實和證據填補人類知識的空缺,所以我們不必再用占卜和民俗傳說解釋一切不能解釋之事物。生命與迷思之間的關連愈少,人性的光輝就愈加鮮明。倘若因此獲得補助或獎金,確實很棒,但她並不想尋找認可。她要追求科學秩序以及乾淨俐落的知識。
「沒錯。路易莎,但我喜歡這個實驗,因為很有趣。卡洛斯常說,既然有趣,一定非常重要。」
「噢,卡洛斯。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學家,但缺乏發展職業生涯的頭腦。尼爾絲,聽我的,我會幫助妳達到那個境界。」
「好吧,但是……」尼蘭珍娜指著細菌實驗皿。突然間,實驗室陷入一陣刺眼的光芒,隨後響起一股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她嚇得打翻了實驗皿。
「對不起!」馬克連忙賠罪。他的工作站就在她們後方。馬克發明了一臺機器,功能是發出一陣轟天巨響之後,製造刺眼的閃光。數個星期以來,機器功能的順序一直顛倒了。
「可惡。」尼蘭珍娜說:「這是我一個月的心血。抱歉,我需要拿紙巾。」
路易莎聳肩。
「整裝待發!如果想要更多建議,就來找我吧。我知道最好的建議。你一直讓我們失望!」
「太過份了,我們根本沒有──」
「抱歉,尼爾絲,剛剛那些話是給馬鈴薯的。」
尼蘭珍娜起身,準備拿取清潔用品,擦拭桌上的一團亂。生長溶液群聚在桌子的特定角落。這種景象讓她的內心承受極大的負擔。
她經過馬克身邊時,他滿懷歉意地皺著眉頭。
「對不起。我應該先使用妳們身後的喇叭,事先提醒妳們知道我要測試機器。妳也明白,我太專注實驗了。」
她點頭,輕輕地揮手表達自己不在意。她確實明白科學家的習性。她喜歡馬克,也很遺憾他的實驗不如預期,雖然馬克的笨手笨腳可能會造成她嚴重的心理或生理傷害。
「別聽路易莎的話。」他一邊說,一邊轉動螺絲,取下機器的零件。機器發出一道微弱的光芒之後,再發出一陣毫不驚人的聲響。他搖著頭,喃喃自語說:「至少現在順序對了。」
「我可以同時聽她說,又不聽她說,你懂我意思嗎?」尼蘭珍娜說:「我對自己的實驗相當自豪。我很有興趣,實驗也成功了。或者說,曾經成功過,直到我打翻實驗皿之前。」
她打開實驗室的緊急用品室,除了一捲紙巾,裡面空無一物。
「或許,我其實不明白。我猜自己就是這樣了,你懂嗎?我喜歡從事小型實驗。我的成就可能僅限於此,但我也心滿意足了。」
「妳快樂就好,尼爾絲。」他用螺絲起子戳著機器。「別誤會,我不想無禮,只要妳快樂就好。妳快樂嗎?」
「我很好。」她回頭望著自己桌上的生長溶液,身體微微發抖,將紙巾捲在自己手上,用力地扯斷。「我很好,根本不需要快樂。」
使用一大團紙巾用力擦拭桌面的生長溶液時,她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好」。一個人要怎麼知道自己好不好?快樂的客觀檢驗方法是什麼?「好」或「不好」的檢驗方法呢?需要蒐集哪些資料數據?可不可以客觀地展示何謂「很好」?
她想起其他的科學家。碩大的實驗室還有其他桌子,每張桌子都有一位科學家在進行實驗。其中一些實驗發光發熱大鳴大奏,另外一些實驗消散不見蹤影,只有特定的實驗帶來感受與想法。牆壁上的白板,寫著不同的計畫名稱和實驗觀察目標。其中一個實驗是「蜜蜂?」,另一個實驗則說:「假設:世間萬物可怕至極,我們應該立刻躲藏。」
實驗室就在科學區,是夜谷小鎮較為簡陋破舊的工業區域。由於科學家團體經常爭執,這兒相當危險。天文學家和鳥類學家特別容易發生衝突。他們在街道埋伏,先大聲朗讀由同儕事先審閱的研究論文,最後再用破碎的瓶子攻擊對方。尼蘭珍娜不願參與衝突,但行經暴力戰鬥的現場,目睹模糊的血跡或者碎裂的論文紙張,依然令人沮喪。
她覺得無妨,她認為自己的實驗很好。她和路易莎以及馬克相處融洽。她樂於坐在一個大房間,周遭全是她尊敬的聰明人物,儘管她不是真的瞭解他們。她喜歡到實驗室工作,與其他人暢談科學或人生。她可以在晚上孤獨地回家,不需要陪伴。她習慣一天當中的特定幾個小時與認識的人相處,其他時間用來獨處,不必與人打交道。她也安於「局外人」這個身份──夜谷居民經常提醒尼蘭珍娜,她根本不是本地人。她毫不在意,她一直都是局外人。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喜歡殺蟲子,用顯微鏡觀察,整齊地排列微生物,她覺得很好。沒有朋友理解或喜歡這種行為,她也不以為意。她從來不被欺負或嘲笑,也沒有人邀請她參加派對,無所謂。她可能不快樂,或許她做的一切無足輕重,根本無法幫助任何人。沒關係,她可以告訴自己:「我很好。」
「尼蘭珍娜?」柔和動聽的聲音傳來。她抬頭,根本沒有注意自己還在拿著紙巾不停擦拭桌面。
卡洛斯站在辦公室門前,看起來非常驚恐。不對,他的表情是擔憂。等等,應該是驚恐。
「尼蘭珍娜,妳可以過來嗎?我需要妳的意見……總之,請妳先過來。」
卡洛斯鮮少邀請其他科學家進入他的私人實驗室。他在實驗室裡進行個人的特殊實驗,通常與避免夜谷不被周圍的超自然威脅攻擊有關,也會用美勞紙製作愛的紙條,送給他的丈夫。兩者都是重要的工作,他不希望被打擾。尼蘭珍娜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受邀進入卡洛斯的私人實驗室是何時了。
倘若她事先知道這場對話之後即將爆發的一連串事件,或許會萬分恐懼,也可能過度開心之後,又認為相當可怕。她將感受許多截然不同的新事物。自從來到這個詭異的小鎮,不曾有此感受,她向來只覺得困惑且格格不入
「沒問題。」她說:「我馬上來。」
「啊。」路易莎對著馬鈴薯,輕蔑地揮手。
*
尼蘭珍娜對卡洛斯沒有興趣,況且,他已經和夜谷社區廣播電臺的主持人西賽爾結婚了。但她仍然無法忽視卡洛斯英俊的長相。他皺眉的樣子很完美,就連撥頭髮的手勢也是如此無瑕。
沒錯,在科學界,外型是相當沉重的壓力。想要發展科學生涯,外表是一個關鍵因素,頂尖的科學家面臨各種指控,包括整型手術和不健康的減肥。小道雜誌和八卦部落格總是用放大鏡檢視他們。卡洛斯不受影響。他的外型很美,但他對此毫無興趣。他只在乎兩件事:科學成就和家庭。
尼蘭珍娜對卡洛斯的家庭所知無幾,只知道他年幼的姪女珍尼絲(Janice)出生時就罹患了脊髓露出體外癱瘓症。她必須經常檢查眼睛、腎臟和脊椎的狀況,每一次的健康情況都非常良好,而卡洛斯會請假一天,陪伴姪女、姊夫和弟媳。
她也知道他的丈夫西賽爾在夜谷這座充滿可怕秘密的小鎮擔任電臺報導者,招致了許多可怕的危險,讓他因為過度擔憂而心神不寧。他在辦公室來回踱步,試圖阻止自己不要致電到電臺,詢問西賽爾的安危。即便卡洛斯煩惱無比,在實驗室也無濟於事。如果卡洛斯穿上最亮眼的實驗袍,甚至塗抹髮膠,尼蘭珍娜就知道他今天晚上有約會。
她不確定為什麼卡洛斯想要找她討論,只希望這個問題與他的科學研究有關。她對戀愛沒有特別的想法,不是因為她不曾與男生交往。她是一位成年人類,對其他人類也有興趣,從高中開始就有戀愛經驗。但她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提供愛情建議。她和其他人一樣,在愛情這條路上顢頇前進,無論是否與人同行,偶爾覺得有趣,大多時候非常孤獨。
卡洛斯打斷了尼蘭珍娜的白日夢。他拉下一張巨大的圖表,圖表上只有兩個字:科學。
「今天,我們要討論的主題就是科學。這張圖用來協助妳理解主題。」
噢,太好了,謝天謝地。
他用手勢請她坐下,但她不想,也用手勢表達自己希望站著,於是兩人來來回回交換手勢,但根本不明白彼此的意思。最後,卡洛斯坐著,尼蘭珍娜站著。
「我知道妳知道房子。」他開口。
「你是指一般常見的房子?」
「噢,不是。抱歉,我是說那間不存在的房子。」
他拉下另一張圖表,一間房子的照片。
「沒錯。」她說:「我知道那間房子。它根本不存在。它看起來好像存在。如果你仔細觀察,會覺得它就在那兒,位於另外兩間一模一樣的房子之中。因此,相信它存在就變得相當合理,只不過……」
「……它並不存在。」卡洛斯替她說完。
「沒錯。它是一間詭異的房子。但是,它可能也不是一間詭異的房子。應該說,它很詭異,但不是房子。很難找出正確的討論方式。」
夜谷小鎮人人都知道那間看起來存在,但其實不存在的房子。科學家經常鼓起勇氣敲門之後,立刻拔腿跑開。卡洛斯本人曾經進入那間房子一次,卻鮮少談起此事。任何時候,倘若那間房子成為對話主題,卡洛斯就會拒絕回答,或者嘗試改變話題。
卡洛斯的研究筆記,讓尼蘭珍娜知道,那間房子的內部完全不是他人謠傳從窗戶眺望時看見的組合屋風格。從房子內部拍攝的照片來看,裡面沒有任何家具或擺飾,只有一小張的燈塔黑白照片。那間房子並不是房子,而是一個入口,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巨大虛無沙漠。那個世界裡有一座山,任何看見它的人,都會相信山真的存在。山頂就是照片中的燈塔,寒冷的光線發散至四面八方,卻不見太陽的蹤跡。
理論假設:另一個世界的沙漠寒冷且空虛,卡洛斯覺得失去了摯愛的人。他只在乎摯愛,因此,無人無物的空虛世界,必然導致他內心的創傷。
自從卡洛斯幾年前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之後,實驗室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對那棟房子非常偏執。市議會因此非常緊張,擔心有人想要尋找真相。
「你的工作是科學家。」市議會派出一位沒有瞳孔的孩子,在卡洛斯半夜起床上廁所時,熱心地從洗手間衝向他。「所以,請你保持美貌,專心寫論文,不要繼續尋找真相,你是科學家,你的工作不是愛管閒事。」
「天啊。」尼蘭珍娜聽完卡洛斯轉述市議會的訊息之後說。
「沒錯,真是令人沮喪。」他說:「當然,後來我必須照顧那位沒有瞳孔的傳令孩子,妳猜市議會過了多久,才派人回來接走她?三個星期。我們必須開車送她上學,接她回來,明天還要參加她的八年級畢業典禮。」
「真可愛。」
「超級可愛。但我不會接受市議會的勸阻,我一定要避免任何人被另一個世界傷害,市議會卻千方百計地想要阻撓我。」
事發的經過大約如下。
卡洛斯想要使用辦公室裡一臺與牆壁同樣大小的機器,測量「不存在的房子」的尺寸。機器使用雷達、微波和雷射,測量物體尺寸之後,噴出測量結果,並且發出高音調的轟隆聲響。
「不存在的房子」的客廳窗戶通常是敞開的,特別是在炎熱的日子,卡洛斯可以把握機會,使用機器查出房子裡「不存在的外部世界」與其「內在的平行宇宙」之間的距離。檢查房屋內部是否藏有通往其他平行世界的入口,使用雷射調查其平行宇宙的深度,其實是常見的新屋檢查。因此,卡洛斯已經將這個建築工具應用在其實驗問題中。從窗戶外觀察房屋內部,似乎可以看見典型的客廳:扶手椅、小沙發、喇叭(沒有配合政府政令宣導的音量旋鈕)以及備用的小沙發,非常經典的擺設。但卡洛斯非常清楚,這一切都是視覺幻覺,也就是華麗的科學裝飾謊言。
卡洛斯打開機器之後,一切都不對勁。沙漠的深處傳來一道深邃的低鳴震動,撼動了地面,幾乎就像地震,但不是人為地震或市政府行事曆記載的正常預定地震。震動和噪音讓他的科學讀數完全沒有意義了。
科學本應艱難。畢竟,科學正是一群無聊的人類想要挑戰自我,因為信仰讓理解世間萬物變得過於簡單。因此,卡洛斯重新設定儀器,謹慎地校正之後,再度進行檢驗。然而,就在他的手指按下啟動開關之後,地面又開始震動,毀了這場實驗。
「某個人在監視我。只要我開始測量,地板就會開始震動,導致實驗失敗。那個人不希望我檢查房子。無論是誰,他或他們擁有一臺反制裝置,用來阻撓我的實驗。」
他拉下第三張圖表,這一次是一張地圖,夜谷小鎮旁的沙漠地區標示了許多橘點。
「除了試圖影響實驗數值的地震之外,夜谷附近也出現了劇烈的板塊位移,許多人失蹤了。」
「但是,究竟誰希望隱藏真相呢?」尼蘭珍娜問:「除了秘密警察、市議會、市長、世界政府的成員和其他世界的入侵勢力?」
「沒錯。」卡洛斯說:「很有可能是市議會,畢竟他們已經發出警告。」
他要求與市議會見面,相當勇敢的舉動。市議會成員是多型態、多次元的生物,能夠往前噴出火焰、硫磺和市政命令,甚至想要吞食人類。但是,在卡洛斯心中,科學比任何問題重要。於是他穿上防火的實驗大衣,迅速戴上遮眼布,避免目睹市議會成員駭人的外型,前往市議會赴約。
「究竟是誰在搞鬼?」他的語氣相當堅定。
「搞什麼鬼?」市議會成員以四面環繞的和諧多音調複合聲響說:「我們最近休假,什麼都沒做。你究竟想指控我們做了什麼?」
「妨礙我對不存在的房子進行實驗。阻止我理解我需要理解的事物。」
市議會立刻嘶聲以對。
「我們已經警告你住手。我們的耐心有限。」
「所以,你們一直利用地底下傳來的震動,妨礙我進行實驗嗎?」
「愚蠢的科學家,真相的搜尋者。你以為自己是唯一對那間房間有興趣的人嗎?太多人想要探索它蘊藏的力量了。」
「什麼力量?還有誰想知道?」
「我們已經說了太多,早該把你吃了。但是,媒體世界的大人物想要保護你。得罪對方只會讓我們受苦。快滾吧,趁你還有命。」
「那間房子究竟有何力量?你們到底知道什麼?」
市議會發出一陣大吼,一隻潮濕柔軟如海綿的手,圍住了卡洛斯的脖子。
「字匠已經發出警告,某個玩意兒想要進入我們的城市。你正在窺視不應該開啟的門。停止你的研究計畫,否則你會被迫停止。」
潮濕的手指愈來愈用力掐著卡洛斯的脖子。他往後退了幾步,海綿手也放鬆力道,讓他離開。他的舌背嚐到一股酸味,電池漏電的味道。
「字匠?」尼蘭珍娜問。她靠在桌前,被卡洛斯的故事吸引,忘記自己先前堅持站著。「字匠是誰?」
「不清楚。」他回答:「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另一個謎題,謎題裡的謎題裡的謎題。」
他拉了繩索,三張活動掛圖應聲回到簡報架上方。
「我的研究似乎不該繼續下去。」
「你不能因為市議會的要求就放棄。」
「很遺憾,尼爾絲,我想我必須放棄。」
他嘆息起身,從窗戶眺望小型商圈瀝青馬路上的裂縫。實驗室的地點就在這個小型商圈。停車場裡有幾臺汽車。饑腸轆轆的民眾在實驗室隔壁的大里可披薩用餐。青少年正在尋找隱密安靜的親熱地點,或者眺望浩瀚的夜空之後一起感到害怕。西裝革履、面無表情的政府情報人員坐在沒有任何標誌的黑色汽車裡,監聽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
「科學就是追求真相,不容妥協,但不可以超乎人類的生命,而人類生命的本質就是妥協。特別是在夜谷,這座充滿監視的小鎮。」
卡洛斯歪頭朝向窗外的黑色汽車,轉身面對她,用唇語說:妳能理解嗎?
她點頭。
「尼爾絲,我絕對不會要求妳協助我繼續這次的實驗,更不可能請妳嘗試找出震動的起源。研究這項主題太危險了。倘若我真的貿然央求,妳可以走出那扇門,繼續研究細菌。」
「為什麼要找我,而不是其他科學家?」她問:「我的意思是說,假如你真的想要繼續,當然,你已經放棄了。」
在卡洛斯的辦公室外,突然傳來一陣巨響,另一道閃光隨後溜入門縫。他們聽見路易莎大喊:「你真是令我失望!」但無法確定她究竟是說馬克還是馬鈴薯。
他向門外匆匆瞥了一眼,繼續看著尼蘭珍娜。他伸出手,面帶微笑。她與卡洛斯握手,點頭表示明白。
被禁止的實驗。探索一間不存在的房子。一個連市議會都害怕的謎題,以及被稱為「字匠」的某個人或某群人。一切如此艱澀難解,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但科學研究讓她學會如何處理不可能。蒐集資料,形成假設,測試假設,再使用初步結論,蒐集更多資料。科學與不可能之間的屏障,很快地就會變得稀薄而吹彈可破。
她決定從最客觀且可測量的因素開始調查:沙漠的震動。
「很遺憾,我無法幫你。」她走向門口。「倘若你不介意,我需要清理桌上的細菌,再到沙漠處理私人事務。」
謝謝,卡洛斯用唇語說。
尼蘭珍娜將無用毀壞的細菌實驗品丟進垃圾桶──路易莎側臉望著她,眼神相當困惑,也因此短暫地打破了原本冰冷的失望表情。尼蘭珍娜走向自己的汽車。
發動汽車引擎,尼蘭珍娜發現自己在笑,非常高興的笑容,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如此快樂。
她究竟捲入什麼事件了?她快樂地笑。她毫無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