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文章因為是經過節錄的摘文,
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我將完成的音筒回歸台座,上緊發條。這是緊張的一刻。音筒緩緩旋轉,脫胎換骨的突刺與音梳的尖端久別重逢。高貴而似帶寂寥的聲響在音樂盒內側孤單交鳴,隨即轉為優美的樂音。一度死去死的音樂重生了。這串旋律肯定就是迴盪小盒子裡的月光的浪濤之聲。
這是一首清新的樂曲,不過我並不清楚原本的曲調。因此我不太確定音樂盒發出的聲音是否正確。我鄭重其事將突刺的高度削整一致,仔細地調音。Do、Re、Mi、Fa、Sol、La、Si、Do、Do、Si、La、So、Fa、Mi、Re、Do、Do、Re、Mi、Fa、Sol、La、Si、Do……我好歹有點音感,本以為調音也能輕鬆搞定,然而在我把音準調到令人滿意的程度為止,到頭來也花了好幾天。
於是我在音樂盒修復完畢後,立刻動身將音樂盒歸還給樂器行老闆。
「哇,你好厲害,修到真的能夠發聲。」
老闆感嘆地俯視著音樂盒。他緊緊凝視著在盒中平順迴轉的音筒。
「我沒聽過這曲子,旋律正確嗎?」
「對,完全正確。這音色真是優美。你做得太棒了。」
「謝謝你的誇獎。」
「雖然我很想馬上把它上架拿來賣……但其實那位熟客說萬一音樂盒修好了,要我直接連絡他。我想他一定是要把音樂盒買回去。如果是這樣,我會幫你爭取看看你的報酬。」
「這我怎麼好意思?」
「你用不著這麼謙虛。精良的技術應該獲得相符的報酬,這就是文明社會的規矩。你就正大光明地收下吧。」
老闆的話讓我心頭一熱,心情也輕飄飄。我的技術與我的存在彷彿受到了都市的認同,令我感到純粹的喜悅。
樂器行老闆馬上就打給了交響音樂盒的物主,用生意人的口氣與另一端的人交談。我感到很緊張,沉不住氣地在店裡打轉。有幾名客人來進入店裡,稀奇古怪地看著櫃檯上的交響音樂盒。
「小弟弟啊。」老闆講完電話,找我過去。「卡利雍館館主明天要來訪,聽說他想跟你直接談談。」
「你說的卡利雍館,」不認識的客人突然插話。「就是那間音樂盒工作室?」
「沒錯。」老闆說。「旁邊那個音樂盒就是這小子修好的。」
「哇,好厲害。」
「總之你明天上午十點到這裡來吧。知道了嗎?」
「好的。」
我點頭答應,離開樂器行。
我度過了難以成眠的一夜,到了隔天。
這一天,厚厚的雲層縫隙之中,偶爾會降下冰冷的陽光。我立刻奔向樂器行。抵達樂器行時,老闆正準備要開店。他叫我在店門前等,我乖乖順從他。空中有一架軍用輕型飛機飛過。我望著飛機,胸中有些不安,等待卡利雍館館主現身。
十點出頭,有輛黑頭汽車在樂器行門前停下。沉甸甸的車門緩緩敞開。我與樂器行老闆感到有些緊張,為對方的一舉一動屏息。有一名年長男性下了汽車。他身材不高,但挺直的背脊很適合西裝,整體看起來頗為硬朗。只是他已是一頭灰髮,從他眉梢的皺紋與嶙峋的指節來看,也不難想見他實際的年齡。他輕瞥了我們一眼,微微地向我們致意,接著從胸口的口袋拿出眼鏡。
「早安。」樂器行的老闆抓緊機會,連連鞠躬向他問好。「您今天特地遠道而來,小的深感惶恐。」
光是看樂器行老闆的態度即可得知,很顯然眼前這位年長男性便是卡利雍館館主。我也學著樂器行的老闆一起鞠躬。
「我才得向你道謝。聽說你們幫我修好了那個音樂盒?」
「沒錯,是他修好的。」樂器行老闆指指我。「我從以前就看重他的技術。」
「能讓我見見音樂盒嗎?」
「這是當然,裡面請。」
樂器行老闆邀請他進入店內,年長男性打開音樂盒。與早晨氣息不符──卻又莫名適合本日天氣的寧靜音樂流瀉而出。年長男性凝神諦聽,專注於音樂之中。
「如何?」
「很好。」
他只回了這句話,接著從西裝內側拿出紗質的袋子。袋子裡放著硬幣。他一枚枚清點,點了超過十枚便停手,將硬幣連同袋子交給樂器行老闆。
「太、太多了……」
樂器行老闆太過震驚,不禁碎念出聲。
「裡頭有一半是給他的報酬。你就收下吧。」
樂器行老闆轉手把袋子交給我,我想也不想地推絕了。
「我不能拿這麼多。」
「為什麼?」
「我沒做值得拿這麼多錢的事。」
我這麼一口咬定,年長男性便露出不滿的表情。
「真有這回事?我倒覺得你做得夠多了。」
他邊說邊轉頭望向樂器行老闆,尋求他的意見。
「他其實……是住在都市外頭的人。」
「原來如此。」年長男性作勢深思,凝視著音樂盒。「算了。這個音樂盒我就收下了。」
他關上音樂盒的蓋子,將音樂盒夾在腋下,接著用手指向我示意。我想他應該是要叫我跟他來,便追著他的身影出了店門。
一出店門,我們便停下腳步。
「你有資質。」他說。「來我這裡工作吧。」
「咦?」
「你只要在我家做音樂盒就好。要是你做了不錯的音樂盒,我會跟你買下來。我還會額外提供你住處與伙食。怎麼樣?」
「可是我……」
我很猶豫。這是我求之不得的提議,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拒絕。可是我這種人真的有辦法順利待下去嗎?我這種出身寒酸的人真的有辦法加入他們的行列嗎?
「你跟我都還有許許多多必須完成的任務。在我們的世界真正沉入海底之前,把你的能力借助給我吧。」
他露出真摯的眼光說道。
我既不敢點頭答應,也不敢搖頭回絕。
「我明天再來接你。你趁著今天打包行李吧。」
年長男性留下這句話,搭上汽車離去。
我回到貧民窟,思考自己該何去何從。雖然我總覺得自己有朝一日會離開這裡,沒想到這一天會這麼快來臨。骯髒的空氣、混濁的河川、漏風不斷的住宅、不曾停止哭泣的孩童……我並不憎恨這一切,甚至還感到依戀。一旦要離開這些事物令我感到寂寞。有些朋友只能在這裡交到,有個世界只能在這裡見到。我要是離開這裡,他們還會一直像現在這樣在原地等我嗎?這才不可能。我一定會失去這裡的一切。到頭來我等於是拋棄了這個地方,就像都市拋棄了這個地方一樣。但這真的是我所期盼的嗎?
沒有人能陪我商量。而要是我找人商量,鐵定會更加迷惘。我應該要順從我的心意決定道路,一如我以往的作風,而未來我也將會這麼做。
要是我消失了,朋友們會怎麼想?他們大概會以為我死在路邊了吧。這樣還比較好。比起被他們視為叛徒,這樣我心情上還落得輕鬆。
不見星光的夜晚越來越深,等我回過神來,東方的天空已泛白。
我趁著天還沒亮離家。
貧民窟的街影濛濛地垂落地面,我在一片幽光之中挺起身子飛奔而去。
全球規模的海平面上升的起因是氣候暖化。南極冰棚受熱融解,漸漸增加海水的水量。深層海流的循環被打亂,對海水溫度產生影響,氣候異常頻頻出現。我們人類不知道世界的齒輪是在何時何地脫序。有不少學者已死心,認為要是當年世界大戰能早點結束或許還有希望。
許多的國家與土地都沉入大海。我祖國這個島國也不例外。早在數年前,政府便宣布國土有一成已沒入水中。如今沿海的城鎮仍一步步遭受海洋蠶食。
海平面上升在我們的身邊創造了某種現象。那就是在海拔高低差距之下出現了被淹沒與沒被淹沒的區塊,於是出現許多與本土斷絕,像是島嶼一樣孤立的土地。這些區域稱之為島實在太過淒涼、太過沒有未來。這些土地總有一天也會沉沒。對於這種逐漸消滅的土地,人們取其殘留在海洋中的廢墟之意,稱之為海墟。
卡利雍館正式建立在遠離都市的海墟之上。據說是館主改建原有建築物,選為他的終老之地。我無從得知館主為什麼會採取這種行動,不過我總覺得自己可以理解為何他選擇在海墟度過餘生。都市的煩擾與喧鬧,並不存在於海墟。
卡利雍館是一如我想像的豪宅,建築自設有寬廣門廊的正門玄關朝左右兩方大幅拓展,多不勝數的窗戶在咖啡色基調的前方壁面並排。微風吹動的窗簾之白,比我至今見過的任何白色都來得鮮明,看上去十分清潔。遠望著這棟建築,它就像是隨時會展翅高飛的巨鵰。凸窗與陽台都是我所嚮往的建築美之一,全都是高級的世界才有的高級造型。這就是卡利雍館。
宅邸後方有座高塔,塔上設置著一個敲響大鐘的裝置。此裝置據說是以西洋古老教會的鐘鳴器為範本打造,卡利雍館這名稱便是出自此處。只不過現在鐘被拆下來了,沒辦法聽見它莊嚴的音色。
卡利雍館的生活遠遠超乎我的想像。沒有一絲髒汙的衣服、溫熱的食物、舒適的臥室,最重要的是不用自己追求就會自動到來的「未來」。我住在貧民窟的時候,「未來」必須靠自己親手爭取。只要我的手停下動作,死亡就會到來。但是在卡利雍館,「未來」總會自己送上門來。這讓我感到焦躁不安。日常瑣事全都有傭人為我打理,三餐也有廚師為我準備。我好幾次都不禁疑惑起自己從前何苦那麼努力。
「你只要待在自己的房間做音樂盒就好。」卡利雍館館主說。
「我們為什麼必須做那麼多音樂盒?」我曾經如此問道。
「因為有這個必要。」
館主如此低語,臉上沒有透露出一絲情緒。
我按照館主的指示盡可能放空,將心力投注在製作音樂盒上。我關在房間裡實踐館主教導我的音樂盒製法,接二連三做出音樂盒。只要材料齊全,製作音樂盒其實並非難事。
在我上手以後,接下來我開始不只是單純製作,還要追求藝術性。藉由在發聲或音質上追求自我的堅持,我的心中開始產生一股陶醉。音梳的質地或長短、外盒的厚薄或大小、發條的速度或韌度。這些細微的選擇將左右音樂。
隨著我逐漸適應卡利雍館的生活,我製成了幾個音樂盒。館主的反應非常好。只不過館主喜怒極少形於色,我也不確定他實際上到底開不開心。倒是他當成酬勞默默塞給我的錢讓我感到很滿意。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出了天台,渾身沐浴在初冬溫和的日光之下製作音樂盒。我一次次地旋轉音筒,邊確認旋律邊反覆為音梳調音。調音是最需專注的作業,哪怕是只有幾微米的誤差,也會導致令人完全無法滿意的音色。我專注地用銼刀打磨音梳黏附的鉛片,每削一刀都要確認一次音色。
「好美的音色。」
突然有人在背後出聲,害我一不小心讓銼刀磨過頭了。我略帶慍怒轉身回望。然而當我一見到她,方才的慍怒瞬間煙消雲散。
一名身穿輕淺粉色洋裝、肩披黑色針織衫的女性就站在我眼前。她的身體瘦弱得彷彿隨時會折斷,令人感到擔心。因凜冽北風而微微泛紅的臉頰,隨著她輕輕一笑更顯嫣紅的模樣令我著迷,我忘了言語,感到非常緊張。她及肩秀髮的清爽香氣竄入我的鼻腔。
她是這棟卡利雍館館主的獨生女。
我經常見到她獨自在家附近散步,或是在天台上放鬆,但我還是頭一次在近距離下見到她,更別說我不曾聽過她的聲音。她在我心中是個出生於另一個世界,生長於另一個世界的人。
即使我覺得她很美麗,也僅是遠觀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