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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序章 在月光海岸將妳…… 我隱身於夜霧之中,來到她的房間送上音樂盒。在空無一人的陽台窗邊開啟收藏著十八世紀樂曲的箱子,上了發條的封印隨即解除,就連自樹梢流瀉的月光也隨著音梳清新的旋律躍動。我躡手躡腳離開窗邊,從陽台跳下去。此時緊閉的窗戶悄悄開啟,她露出了身影。她彷彿是要揮開蒼白霧靄似地伸出小手,觸摸我的音樂盒。來自海洋的風驟然吹過,吹得一縷縷雲霧橫掩,樹葉摩娑二樓窗戶發出聲響。她有些驚慌地縮起頭,身體動也不動地定在原地,側耳傾聽周圍的動靜。
「你今天也要一聲不吭離去嗎?」
她細聲囁嚅道。我以風吹動雜草的聲響掩蓋我的腳步聲,離開了她的所在之處。她似乎仍在散發蒼白光芒的玻璃窗旁詢問某個看不見的人──直到濃霧擁掩四周──
我出生於城郊一個類似貧民窟的地方,自小為了謀生而踏遍廢棄物之山。從都市供給的廢棄物之中收集堪用的物品,修復成好端端的模樣再送回都市,就能產生些許的利潤。只是垃圾終歸是垃圾,產生的利潤也是微乎其微。我過著窮困的生活,卻不曾引以為苦。我有一雙巧手,擅長修復損壞的道具或機械。這項特技為我博得讚賞,還能為我掙錢。也因為年少如我沒見過世面,我對自己的能力頗為自豪。
然而隨著我長大成人知識漸增,我開始認清自己的境遇有多麼悲慘。都市有的金錢、教育與安全,在我們這邊都不存在。我們的生活建立於都市的渣滓之上。我們無法自行生產,只能在社會的角落揀選可以回收與不能回收的東西。就像是寄生於都市人之上。與我有相同處境的人多不勝數,因此我原本不曾有過這種念頭。然而一旦放眼都市,我們這群人是多麼不必要的存在,也就不言自明了。
從廢棄物山頂上見到的都市,由於急遽的海平面上升而有一半沉入海中。和緩的海浪反覆拍打著國道的行車分向線,白亮亮的美麗波光時不時刺激著我的眼睛。傾斜的大樓所有玻璃窗全都破了,從遠方看起來就像是昆蟲的巢穴。溫暖的風吹起混濁出海口的臭氣,由西向東流動。大氣就是像這樣在高空循環。都市取用最優質的空氣,維持瀕臨崩潰的人類生活。就像是被年年月月徐徐上升的海平面追趕似地,都市榮耀地節節敗退,以維持人類歷史存續。
曾幾何時,我開始強烈渴望成為都市的一分子。我認為都市才是抵抗這個汙穢世界的最後聖地。束手見證事物逐漸崩潰是錯的,而單純撿拾毀壞的物品也是錯的。我們必須從事生產,要不然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我們難道只是為了觀賞世界被海水淹沒而生?不對,絕對不是這樣──
只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成為都市的一份子。都市的人與貧民窟的人之間,打從一開始擁有的東西就天差地遠。因此我為了盡可能接近都市的人,頻繁前往都市,學習許多知識。人類的歷史、經濟、哲學、禮數。我往往受到都市人的排斥,然而我不曾退縮。我研究從都市送來的廢棄物,學習都市的生活方式。此外我也不忘修理還堪用的物品送回都市。這才是我的拿手絕活。
其中我最擅長修理樂器。從吉他、小提琴等弦樂器,單簧管或長笛等管樂器,甚至連音箱或喇叭等機械的整修都難不倒我。修理的物品構造越複雜,價值越是貴重,要是物品還可以使用更不用說了。因此這一行競爭率也不低,從廢棄物之山難得能挖到寶物,但反正連修理都能包辦了也就我一個人。拜此之賜,我成了都市的樂器行的熟面孔。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地扛著修理完的樂器與其他的維修品來到都市。路上行人不太多。寬廣的車道在過去應該有許多汽車行駛,如今成了通往海洋的死路,荒廢的柏油路之間僅有雜草叢生。海風很強,雖然見不到海,此處總有一天也會沒入水中。背著海洋氣息順著斜坡朝都市中心逃離,逐漸能看到零星的行人。每個人都打扮整潔。我匆匆趕往樂器行。
樂器行的老闆對貧民窟比較沒有異樣的眼光,他似乎還對我略有好感。只不過無法使用的樂器他照舊會不由分說退回。那一天我也有一半的樂器被他退回,我心情低落地垂著肩正要步出店外。
就在此時,老闆叫住我。
「先不要走,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
「有東西要修理嗎?」
「沒錯……要修的東西是一位熟客轉讓給我的,但我實在無計可施。」
老闆邊說邊蹲到櫃台底下,窸窸窣窣拿出某個物品,將它放在桌上。
那是個小木盒,大小約可用雙手蓋住。表面施加了細膩富含藝術性的雕刻,相當精緻。盒體溫潤的拋光想必不是廉價的亮光漆能夠展現的效果。
「這是什麼?」
「你打開來看看。」
我按照指示打開木盒。
木盒裡頭的構造很複雜。有不明金屬打造的軸心、齒輪,甚至還有鈴鐺狀的零件。盒子中央的黃銅音筒特別吸引我的注意。音筒上立著許多像是荊棘的突刺。我見過這種東西。沒錯──
「是音樂盒啊。」
「這可不是普通的音樂盒。這是交響音樂盒。普通的音筒音樂盒只靠音筒上的突刺來彈奏音梳,這個音樂盒裡還有兩副鈴鐺、一顆鼓、一對銅鈸與一組管鐘。這麼小的盒子裡就塞了這麼多樂器,它可是精緻到極點的寶貝。但就跟你看到的一樣,它到處都有損傷,還缺了幾個精密零件。我的熟客看這玩意根本修不好,說想要處理掉。」
「這東西這麼精美,丟掉太可惜了。」
「是啊。所以他免費讓給我。但這東西沒修好也不能賣。據我所知,手巧到能修好這玩意的人,我只想得到一個……怎麼樣,你覺得修得好嗎?」
「我沒把握。」我老實回答。「但希望你能讓我修修看。」
「這樣啊。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就看你的了。」
我把音樂盒帶回家,立刻著手修理。
我原本對音樂盒沒有研究,首先我必須從了解音樂盒的組成結構開始了解。樂器行的老闆借了我普通的音樂盒,我確認起它的構造與音色。
我旋轉盒子後方突出的把手來上緊發條。發條帶動齒輪運轉,相連的黃銅音筒跟著緩緩轉動起來。音筒上架著無數根小突刺,突刺撥動設置於台座的音梳便會發出聲音。音梳的長短會從頭到尾循序變化,藉此產生音階。而在台座邊緣有兩片羽狀物體,以音筒軸蕊及齒輪連接的垂直小輪軸為中心,畫著半圓形來回運轉。 看來是透過羽狀物體的開闔狀態來調整轉速的裝置。這個構造跟鐘錶很類似。
突刺撥動音梳產生的聲音在木盒中迴響形成樂音,更進一步形成樂曲。盒子不單純是個外殼,它本身就是個共鳴箱。
我感到佩服,也稍微鬆了口氣。音樂盒的構造沒有我想像得複雜,與電子儀器相比簡單許多,材料似乎也沒用上特殊的材質。
只不過樂器行老闆託付給我的,是複雜度更上一層樓的交響音樂盒。一如老闆的說明,這不是個僅靠音筒旋轉發聲的音樂盒。這個音樂盒除了音筒以外,還有鈴鐺與鼓等裝置會適時作響。音筒的突刺也會接觸令鈴鐺與鼓發聲的棒槌邊緣,可藉由撥動棒槌來使其發聲。銅鈸與管鐘的發聲構造基本上也差不多。這些裝置會發出什麼樣的音色,要是不實際讓它運轉看看也無從得知,然而我上再多發條,音筒都無意轉動。看來動力裝置已經損壞了。
盒蓋內側張貼著記載曲名的標籤。我費心辨識斑駁的文字。
──《月光海岸》
我輕輕將台座從箱子裡頭取出。仔細一看,不只是發條,其他還有好幾處破損。音筒上的突刺折損了好幾個。音梳也缺了幾根。接續敲響鈴鐺的棒槌的軸心也折彎了。金屬棒並排而成的管鐘大多都脫離鋼索消失無蹤。齒輪也都生鏽了。音樂盒在構造上大概出了這些問題,最棘手的是各部位零件太過精緻。每一根裝置在音筒上的突刺都比頭髮還細微,而這些突刺還有無數根。要將它恢復原狀想必是困難無比。
隔天我在廢棄物之山探索,收集能用來修理音樂盒的材料。發條、細鋼索、薄鐵片。只有音筒的突刺找不到替代品,我無計可施前往樂器行,詢問有沒有其他壞掉的音樂盒。樂器行老闆從店的深處拿出沒有外盒的毀損音樂盒送給我。我從這個音樂盒的音筒上拔下突刺,用來當維修零件。
我試著將拔下的突刺安裝在交響音樂盒的音筒上,但突刺的直徑略大了點。我小心翼翼地將突刺用銼刀削薄,修整成適當的粗細。這種精密作業大概只有我這種巧手才能勝任。當突刺完美地裝上音筒時,我感覺自己彷彿一反我瘦小的手心,達成了偉大得無可企及的成就。然而修復所需的突刺一共有兩百二十八根,未來還長得很。
突刺以外的作業皆輕鬆落幕。我削了別的鐵片鑲嵌進折損的音梳。梳齒似乎必須透過附著鉛片來調音,但這項工作可以擺在後頭。我在敲擊鈴鐺的棒槌的軸心上以鋼絲補強。缺少的金屬棒靠加工黃銅來製造。發條則是從損壞的玩具拔下來的,雖然速度可能根原本的發條搭不上,這點應該能靠羽狀速度調節器來調整。
此後我花了三個月,將兩百二十八根的突刺全數安裝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