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番紅花
「樂園」是宮部美幸出道二十周年的紀念作品,書名雖題為「樂園」,卻不是溫柔光亮、歡笑銀玲的故事,書中主軸的兩大支線是這麼拉出來的:一個不良少女死於父母之手、陳屍於家裡地板下長達十六年的冰冷闇黑,一個受同學欺凌排擠、有超神秘能力的少年離奇喪命,原本不相干的兩人,卻因著少年生前一幅拙樸弔詭的畫作,而有了微奇幻的超展開。這一路漫長的破案追索,讓我的女兒讀了以後忍不住嘆息、久久回不過神,我望著她書櫃上一長排宮部美幸的著作收藏,深深感受到宮部美幸的故事魔力是如此跨齡,在我身邊認識的人裡面,不僅我十多歲女兒著迷於她的創作,還有三十多歲新手媽媽、五十歲資深文青媽媽、四十多歲熱盅跑步練核心的大叔、育有幼女的金鐘戲劇節目製作人…….,他們皆自詡為宮部美幸的鐵粉,共同見證這位被譽為日本「平成國民作家」的五十八歲暢銷小說家,其推理文壇燦爛天后的魅力,不僅席捲日本,也耀眼過海到台灣。
說來有點不可思議,我的宮部美幸閱讀之路,即是拜女兒所賜,在這之前,我的近代日本文學,多偏於村上春樹、大江健三郎、向田邦子,和更早之前的三島由紀夫,對於日本推理文學則幾無所悉。直到女兒八歲時,突然對日本神話故事裡的「河童」產生好奇,她天天繪畫各種屬於她自己版本的河童,雖然形體不脫「鳥的喙、青蛙的四肢、猴子的身體、烏龜的殼」,此水中妖怪頭頂的凹槽裡她也記得要畫有清水,但形塑河童性情、氣質所需的線條和色彩,她卻隨著自己的想像力快意揮灑,如今回想,那算不算是孩子接近日本文學的第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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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她通過小學畢業典禮的那個夏天,許多熾熱而無所事事的午後,她閒逛書店時發現一本又一本不同於歐美青少年小說的日本文學創作。一開始吸引她的,是萬成目學的「鹿男」和「鴨川河摩爾」,接著她讀了東野圭吾的「白夜行」和「解憂雜貨店」,再來她鎮日捧讀三浦紫苑的「哪啊哪啊神去村」、「啟航吧!編舟計畫」和「強風吹拂」,抱著這些小說她不時熱切對著在廚房工作的我吱吱喳喳,隔兩年她的閱讀方向驀地大逆轉,開始探索並駐足於宮部美幸的文字世界,尤其長篇社會推理小說「所羅門的偽證」三部曲《Ⅰ:事件》、《Ⅱ:決心》、《Ⅲ:法庭》,更是伴她度過數個漫漫長日與長夜,這是一個國中男孩於校園內墜樓身亡的故事,敘述在惡意和虛偽的夾縫中,痛苦掙扎、無以逃脫的孩子們,如何直視自己內心的恐懼與外在體制的冷酷,這套三部曲又厚又硬,然女兒卻一路啃讀、完全停不下來,眼見她如此沉迷又力推,為了親近、理解孩子的世界,我也就跟著跌入宮部美幸所織就的這張社會寫實和犯罪推理的巨大迷霧網,而這一跌入,就再也難離開了。
而今年改版重新推出的「樂園」上下兩冊,以「樂園」之名,叩問人世間家庭存續的溫柔與艱難。如今人們競相在網路上曬娃、宣示育兒之喜樂,從名流到普通人,無不樂於上傳孩子的天真童語與燦爛笑顏,然而這一切的呢軟甜蜜,卻在孩子長成青少年以後,宛如消逝於流水的雨滴,再也回不來了,橫亙在父母和孩子之間的衝突與折磨,因著濃烈的「愛」,更是歷盡滄桑,宮部美幸以她拿手的懸疑、驚怖之情節鋪陳,藉由寫實社會案件,訴說這個悲憫的故事,人人希冀心有樂園,人人但願「家」是困頓生命裡的一方樂土,當我們在外面承受粗礪冷酷的打擊,都冀求「家」能撫慰傷口、承接我們墜落的心,但「家」往往因更近的距離而宛如戰場,一味歌頌「家」的溫暖已不合時宜了,如今我們誰不是在自己的家裡負傷匍匐而行呢。
這部小說架構緊密、文字流暢、情節發展緊湊,一但開始展讀,很難不受吸引一氣呵成讀完為快,就「娛樂性」而言,效果十足,不知不覺好幾個鐘頭就這麼溜過去,「推理」小說濃烈懸疑性所帶來的閱讀樂趣,莫此為甚。然只論「娛樂性」有負宮部美幸在這部小說所顯露的才情與文學性,我在不寒而慄的氛圍中一層一層往下挖少女土井崎茜之死,從一開始「屋頂上有隻蝙輻造型風向儀的房子」就攫住我的目光,也內自激賞作者於此細微處的不俗安排,「蝙輻」令人聯想闇黑陰魅不吉利,奇妙的是,這「蝙輻」卻是出自孩子的天真手做,彷彿暗示「樂園」與「地獄」也只是一線之隔。
書中靈魂人物前畑滋子,受荻谷敏子委託調查他那具有神秘超能力兒子遺留圖畫中的詭譎預言,那素拙的幼兒畫作卻畫出遙遠地方令人毛骨悚然的地底下少女屍骨,不科學性的奇幻色調,反而帶出平凡母親敏子對孩子之死的懸念,從敏子仔細推移孩子生前每一幅畫的時間順序,宮部美幸以最含蓄的手法,通透敘寫出12歲少年荻谷等在學校的邊緣與孤寂,「樂園」的不可得不僅是阿等這個純稚的孩子,對於不良少女土井崎茜和他的父母而言,在無所掙脫彼此的傷害與憎恨之時,本該如「樂園」的家也因之崩壞,和解似乎再無可能,除非你我願意直視社會流變下,少男少女處境的徬徨與艱難。
宮部美幸未在書末刻意營造正面光亮的勵志結局,殺人的人終究不需伏法,逝去者土井崎茜彷若不曾安息,欺凌阿等的同學依舊迎向明天,誠子和達夫難以回頭復合.....,然而故事的最後,「秋天到來的風吹散了敏子的哭泣聲」,「媽媽,你的頭腦裡開滿了梅花耶。好漂亮呀、好漂亮啊」,哀思獨子之死的敏子,命運之神帶來了年輕時無緣的戀人與孩子,那綿延一生的傷痛,絕望處卻燃起了溫度哼起了歌。掩卷時,悸動中我沒有失落,飛越人與人之間的磨難與歧異,逼視生命的困索,接納他者的軟弱,「樂園」,它始終為你而在。
番紅花台北人,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時報文學獎,是家庭料理研究者,也是重症書蟲,不是在書桌旁,就是在往菜市場的路上。著有「廚房小情歌」、「教室外的視野」等書,並於博客來Okapi、國語日報、農傳媒、蘋果日報等地書寫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