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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第一章 雨天的來園者 翌日上午十點,浩二郎和佳菜子一起造訪HAMA遊樂園的辦公室。浩二郎在兒子浩志還是小學生時,來玩過一次。
只是,眼前的遊樂園似乎已整修到全無昔日風貌。整修作業仍在繼續,門口立著「目前停止營業」的告示牌,幾乎所有遊樂設施都蓋著塑膠布。前往辦公室的路上,他們看到好幾台重機械。
在孩童之間想必大受歡迎的動物造型電動車,也慘遭分解,殘骸散落一地。
即使知道這些不過是人工製品,但在一片枯葉飛舞的景象中,見到少了鼻子的大象,仍讓人不由得心生哀戚。
「整修得很徹底呢。」寒暄落坐後,浩二郎開口。
「整修……也算是吧。」白石回應的語氣頗為沉重。他頂著七三分的髮型,還有著嚴肅的長相,卻一身與經理職稱不太相符的藍色工作服。
「難道不是整修嗎?」
「嗯,負責營運的公司撐不下去,決定關閉HAMA遊樂園。」
「遊樂園會消失嗎?」
浩二郎眼前浮現大象悽慘的模樣。
「不,該說是遊樂園嗎……這裡會成為遊樂設施,繼續營業。」
HAMA遊樂園的經營者將公司持有的土地賣給外資娛樂公司,新公司決定在這塊地上建造全新的設施,僱用部分老員工。
「目前正在施工,預定明年春天開幕。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將在今年底退休,也算是做個了結。」
「這樣啊……」浩二郎應著,環視室內。
牆上貼的照片,拍的是不同遊樂設施。幾乎都不是大型設施,適合孩童玩的居多。即使如此,浩二郎依然能從照片中,感受到彷彿要滿溢而出的闔家歡笑聲。
「我曾來這裡玩,感覺有點寂寞呢。」
「實相先生來過我們遊樂園嗎?」白石高興得傾身向前。
「是啊。話雖如此,也是十五、六年前了。內子和小犬大概來過很多次。」
浩二郎只來過一次。然而,他不止一次聽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浩志,向三千代央求到這裡的鬼屋玩。
浩二郎的眼前,浮現當時浩志有點肉肉的臉頰。
高中一年級的冬天,十五歲的浩志去世。他被人發現溺死在琵琶湖。由於浩志留在電腦裡的文字,警方以自殺結案。
我需要堅強的心靈
遭遇困難,寧大勿小
遭遇艱難,寧深勿淺
負責此案的警官認為這段老成的文章,與當時浩志就讀的高中裡,發生的暴力霸凌事件有關。明知朋友受到欺負,浩志卻無力阻止,想必非常懊悔。
浩志的正義感太強了,刑警對浩二郎這麼說。
確實,浩二郎從小就不斷教導浩志正義的重要,但他應該也同時告訴過浩志生命的可貴。
浩志不可能自殺,浩二郎抱持這樣的想法,私下調查浩志死亡的真相。
於是在兩年多前,浩二郎得知兒子可能是為了從湖中救起一個女孩才不幸身亡。
三千代相信那就是真相,表示不需要再追查下去。聽到妻子的想法,浩二郎打算就此了卻一樁心事。他認為唯有這麼做,才不會白費浩志搭救少女的那份勇氣。然而,每當憶起浩志的身影,浩二郎的胸口仍有如灼燒一般發燙。
與其說是悲傷,更多的是想再次親手抱緊浩志的衝動。因為他與浩志的回憶實在太少,無法好好感受浩志的存在及溫暖。
身為刑警的浩二郎忙於案件、幾乎不在家的期間,浩志逐漸成長,並突然離開他們。
跟同為警察的父親一樣,浩二郎認為正義是美好的,不料兒子卻因此付出性命,讓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苦惱不已。
為了逃離這些煩惱,性格開朗的三千代精神漸漸失衡,沉溺於酒精。在浩二郎與社會上的邪惡對峙之際,妻子自暴自棄地酗酒。換句話說,本應倚靠的浩二郎缺席,酒卻在妻子伸手可及之處。
認識到此一現實,浩二郎察覺心中的價值觀崩壞了。他不禁思索著,最重要的其實是人心。
辭去警職,回憶偵探社開張後,他盡可能陪在三千代身邊。他們去找專門的醫師,實行戒酒,如今三千代終於能夠滴酒不沾。
「看到即將廢棄的電動車,內子恐怕會比我更不捨。」浩二郎搖搖頭,彷彿要把浩志的事甩出腦袋。
「您是指大象吧。我也很懷念大象電動車大受歡迎的日子。在那之後,我們遊樂園就進入轉換期了。」比起可愛的電動車,園內開始導入刺激的遊樂器材,白石解釋道。「我們不斷引進在國外頗受好評的種類。」他舉出幾個冠著嚇人名稱的遊樂設施。
浩二郎頂多聽得懂兩個,見身旁的佳菜子頻頻點頭,想來是有具體的印象吧。
「刺激的遊樂設施一開始很受歡迎,但人們習慣的速度快得可怕,不久遊客就漸漸流失。」
隨著刺激的遊樂設施的出現,相較於孩童,大人的遊客明顯增加。當這些大人離去,來園人數便急遽減少。
「會不會是那些遊樂設施,跟遊樂園本身的純樸感不合?我們這種遊樂園,可能需要討人喜愛的要素吧。」
「純樸感和討人喜愛的要素……」浩二郎點點頭。
「是啊。像橘小姐這樣的年輕人,喜歡的是刺激感十足的尖叫型設施吧,妳說對嗎?」白石問佳菜子。
「我不太喜歡恐怖的遊樂設施。」佳菜子沉穩回答。
自從十七歲時父母慘遭殺害,她就懷著心傷封閉自我,約莫三年前加入回憶偵探社。
兩年前,殺害雙親的犯人時隔十年再次襲擊,她險些喪命。浩二郎擔心她精神上會受到打擊,不過她在由美的支持下重新振作,似乎還變得更堅強。以往的佳菜子總是聲如蚊吶。
「這樣啊,真是我理想中的客人。」白石露出微笑。
「白石先生喜歡樸實的遊樂設施嗎?」佳菜子問。
「請看貼在這裡的照片。」白石指向牆上的照片。
「我剛才就看到了,全家福的照片好多。」佳菜子表達感想。
「沒錯,上面都是昭和時代的家庭照片。怎麼樣,不覺得孩子和父母之間的距離很近嗎?」白石環視牆上的照片。
「這麼一提,感覺大家都緊緊靠在一起。」佳菜子在胸前合掌。
「沒錯,我猜這種情形,恐怕是遊客與遊樂設施的距離造成的。」
「『與遊樂設施的距離』是什麼意思呢?」佳菜子問。
「驚險刺激類或造型特殊的設施,玩的人和看的人之間,一定會規定安全距離。於是,假如是一家人來玩,爸爸和孩子搭乘遊樂設施,必須分別就座、繫上安全帶,目送的媽媽只能隔著一段距離在安全的地方揮手。家人之間的距離便由此而生。」
「確實,會引發尖叫的設施,大多是在高處搭乘。」佳菜子微微抬起頭。
「進入昭和年代的後期,社會上的風氣變成親子之間即使出現距離,也毫不為奇。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我很喜歡這種圍繞著遊樂設施,家人笑著互相依偎的照片。只是,時下的年輕人應該不太喜歡這樣的親暱感吧。」
「原來如此,親暱感嗎……這邊的照片,都是白石先生拍的吧。」浩二郎重新審視牆上的照片,感受到白石投注的心思。
「是的,用自豪的單眼相機。我可不是一味亂拍來玩的家庭喔。」白石拍攝的主題是親子,希望將父母被孩子的歡笑聲勾起笑意,孩子看到父母微笑後再次綻放笑容的一連串瞬間收進底片。
「其實,我家從祖父那一代便經營照相館,所以我從小就喜歡拍照。」
白石照相館坐落在京都的山科區。山科區地處京都市內的東方,與滋賀縣的大津市相鄰。白石表示,當時他主要是拍攝琵琶湖。
「上國中前,我便深深為琵琶湖的魅力著迷,淨是拍在湖面閃耀的晨光。」
以前的白石似乎就這樣一路騎著腳踏車到大津。
「照相館在我上國中時,關門停止營業。」即使如此,白石也沒停止拍照。「因為能擔當社內報紙的編輯,我才進入這家公司。畢竟我想做拍照配文的工作。」
「原來如此,怪不得大家的表情都很棒。」浩二郎仔細觀察照片,並將話題導回正題。「所以,白石先生才會為客人遺落的拋棄式相機提出委託?」
透過前面的對話,浩二郎明白了儘管是拋棄式相機,白石仍這麼執著的理由。
「沒錯,我的最後一項工作,就是編纂以『再見了,HAMA遊樂園』為題的閉園紀念號雜誌。自從我當上經理後,社內報便沒再出版,這等於是我暌違十年的編輯工作。我打算藉著長年累積的照片,回顧遊樂園的全盛時期。」
白石想從眾多的親子照片中,選出最燦爛的笑容。挑選的過程中,他憶起一對親子。
「那一年,三十八的我歲當上經理的助理。回溯記憶之際,想起形形色色的插曲。」
白石有一本作為日記的相簿,一翻開相簿,當時的點點滴滴就會鮮明地浮現在眼前。他一邊解釋,一邊將厚重的相簿和拋棄式相機放在桌上。
「這就是我提到的即可拍相機。」白石拿出的東西,連浩二郎都不禁感到懷念。
「跟一般的拋棄式相機不一樣嗎?」佳菜子拿起小小的盒子。
「是的,這叫即可拍相機。橘小姐可能不知道吧,這是初期款式,幾乎是裝著底片的盒子,再加上鏡片而已。失主就是這對父子。」白石向佳菜子微笑,翻開相簿,指著上面的照片。
「確定是這對父子的失物嗎?」佳菜子打開記事本問道。
「不會錯,他們每次必玩的棒球遊戲機是在室內,相機就落在遊戲機旁。此外,其實我十分在意這對父子。」
「是指當成拍攝的對象嗎?」浩二郎望向白石手邊的相簿。
「沒錯,我拍下不少張照片,也寫下紀錄。」白石將相簿轉向浩二郎。
「那我就拜見一下。」浩二郎將相簿拉到身前,讓佳菜子也能看到。相簿格外沉重。
相簿的頁面上,均等地貼著四張L尺寸的照片,每一張拍的都是約三十幾歲的男子和小男孩。兩人戴著同款棒球帽,跟白石描述的一樣緊緊依偎。旁邊附上整齊得如印刷字的手寫說明。
「雨天的來園者。」浩二郎念出第一張照片的說明文字。
「是的。其實,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在我的相簿日記中登場。這一頁,還有這一頁,然後這一頁也是。」白石逐一往前翻,停在在相簿。「這是我注意到他們的日子。昭和六十二年五月十一日,星期一。」
「當初他們就是在這一天到來,記得風雨很強。」
男孩披著塑膠雨衣,下襬隨風飄揚。即使會淋濕,他仍從雨衣下露出臉。
「雨衣是我看不下去借給他的。不過,小孩一興奮起來就不顧天氣,瞧他整張臉都被雨水打濕了。」
「每一張都是在雨天拍的嗎?」浩二郎確認著相簿內容,一邊問白石。
「總是在風雨很大,營業可能都成問題的平日。當時,園內還沒有驚險刺激類的遊樂設施,但有照片中這個年紀的孩童會喜歡的雲霄飛車。只是,雨天雲霄飛車也會暫停開放。連摩天輪都不能搭,卻還購票入園的遊客,實在非常罕見。」
「這張是在戶外拍的吧。」
從男孩和父親的身體縫隙之間,看得到塑膠布覆蓋的遊樂器材。兩人搭乘的似乎是小火車。
「那是在颳風下雨的日子,唯一開放搭乘的設施。設施本身是模仿蒸汽火車外型的電動交通工具,速度不快,而且有車頂。」
「他們真的是父子嗎?」雖然覺得兩人外貌相似,浩二郎仍再度確認。
「請看這一張。」白石翻開另一頁。
白石指的照片,也是搭乘蒸汽火車的男孩。火車上只有男孩一人,朝著鏡頭的方向揮舞棒球帽。旁邊附註「大喊『爸爸!』的男孩」。
「表情很棒吧?看我當年這麼寫,想來男孩的確這麼喊了。」白石解釋寫照片日記時,秉持著據實描寫的原則,不會憑空想像。「他們每次都會玩這台遊戲機。」
那一個桌上型的大棒球盤。仔細一瞧,棒球盤的玻璃表面上,孤伶伶擱著一台即可拍相機。照片下方註記「回憶竟遭遺落……」。
「回憶竟遭遺落嗎……原來如此,確實可以這樣說。」或許是取景的角度好,照片中的相機散發一股寂寥。日期標示為,昭和六十二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五。「這一年的五月十一日到七月十七日,他們來的日子分別是……」浩二郎回顧前面的頁數,分別是五月十一日、六月十五日、六月二十九日、七月十七日。
「這是他們第四次來玩,對吧?」浩二郎問。
「他們最後一次來,確實是七月十七日。我一直留意他們會不會來取回失物。尤其是天候不佳的平日,我會不由自主地尋找他們的身影,卻不曾再遇見他們。當初我注意到這對父子,是在五月十一日,但或許之前他們也來過。言歸正傳,其實這陣子我把相機裡的底片洗了出來。」
由於取出底片,眼前的相機只剩空殼。
接著,白石補充說明,一般情況下,相機裡的底片恐怕早已劣化,但身為照相館老闆的兒子,他格外悉心保存。「當中有非常值得一看的照片,就是這一張。」
白石拿出放大到B5尺寸的照片,是男孩上半身的特寫。男孩不顧帽緣滴落的雨水,頂著紅撲撲的臉望向鏡頭。
「雖然面露笑容,他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對吧?不覺得表情有些不協調嗎?」
「不協調……」浩二郎伸手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發現男孩不帶笑容,甚至有些受到驚嚇。
「確實,只有臉頰和嘴巴帶著笑意。」
任職刑警時,浩二郎看過鑑識科的合成肖像畫。在電腦的處理技術發達以前,他見過堪比畢卡索大作的奇妙面孔。這張照片多少有種類似的感覺,不過一拿開遮住下半部臉龐的手,男孩又是一副燦爛的笑容,實在是一張極為稀奇的照片。
「雖然不協調,卻是難以形容的表情吧。我向公司提議,想拿這張照片當閉園紀念號的雜誌封面,情況竟往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白石彷彿要平復激動的情緒,停頓一拍,才繼續道。「看到這孩子的臉,新公司方面希望用在新開幕的宣傳海報。上面的人似乎認為,這正是孩童受到驚嚇的表情——既害怕又開心,既不安又期待。現在不是流行把又醜又萌,簡稱為『醜萌』嗎?上面的人說,這張照片就是又驚嚇又爽快的『驚爽』,我不太懂就是了。」
白石望向佳菜子。
「驚爽嗎?我大概能理解。」佳菜子回應。
「以照片來說,我喜歡這張不協調的表情。理當是單純的孩童露出的表情,卻顯得如此複雜有趣。居然能獲得共鳴,我十分驚訝。確實,若是採用常見的燦爛笑容,少了些衝擊性。總之,這張照片似乎符合新遊樂設施『懷舊的新潮感』的概念。」
於是,公司上層下達指令,希望解決肖像權的問題。
懷舊的新潮感嗎……浩二郎想起昭和四十五年舉辦的大阪國際萬國展覽會,即使當時年紀還小,看到太陽之塔時,卻同時感受到懷舊與新奇。
「我考慮在閉園紀念號的雜誌上,將男孩的近況寫成報導。」
「換句話說,要委託我們找出這個男孩?」
白石點點頭,反問:「會很困難嗎?」
「不實際進行調查,我們也不清楚。線索只有這本相簿嗎?」
「除了相簿,還有從即可拍相機底片洗出來的十九張照片。連同其餘的張數,應該能拍二十五張,不過有六張拍壞了。」
「看過這對父子的人,只有白石先生嗎?」
「我在公司內也問過,畢竟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有些人已退休。」
「我明白了。那麼,想借用這本相簿和照片。」
「當然沒問題,只是我們沒什麼預算和時間……」十一月底是期限,白石補充道。
「意思是,僅有兩個星期吧。」
「是的。關於預算,廣告宣傳部交代我,希望能壓在四十萬圓內。」白石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知道了,我們會盡量在預算內達成任務,這一點請放心。」
「雖然表面上的理由是希望取得肖像權人的同意,不過,實相先生,其實我只是想見見那個男孩。光是和父親來搭乘蒸汽小火車、吃午餐,最後在回家前一起玩棒球盤,就能讓他那麼開心,我實在很想和他見面說說話。」白石將照片並排在浩二郎他們的前方。「這一張、這一張,還有這一張的笑容都十分燦爛,但我還是最在意這一張的複雜表情。」
白石的手放在想用來當封面的特寫照片上,低頭請求:「在那之後,這對父子便失去蹤影,不再出現,不曉得是不是發生什麼事?要麻煩你們了。」
「我們會盡力調查。那麼,請確認一下。」浩二郎取出列出基本費用等資訊的文件和契約書。
「非常感謝。」白石再次低頭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