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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對了……」一整開口向苑繪搭話,卻找不到接下來的話。正當他想到首先該道謝時,苑繪抬起頭。她整張臉都被淚水濡濕,就像年幼的孩子。
她的嘴唇顫抖著。「都是我不好。如果當時能阻止那孩子……如果當時是我去追他就沒事了。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全都怪我。」
「不,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都怪我沒能阻止他,都是我害的。」
「不對,才不是,對不起。」
「沒這回事,我才抱歉呢。」
那次車禍以來,苑繪哭哭啼啼地跟他道歉數次。正確來說,她最近才說得出對不起,起初光見到一整,眼裡就湧出淚水,哭得不能自已。
見到苑繪孩子氣的眼淚,一整感到心痛。他彷彿想起遺忘已久的往事,既感到懷念,又苦悶不已。心底總覺得苑繪在代替自己哭泣。她代替無法忍受這一切,想哭卻哭不出來的自己哭泣。
他們向彼此賠罪時,渚砂介入兩人。
「我告訴你們,你們兩個都沒錯。可以停了嗎?」她抱住胳膊,死盯著兩人。
「不,都是我……」
「可是我也……」
「真拿你們這對相敬如賓的朋友沒辦法。」渚砂傻眼道,雙臂同時拍拍兩人肩頭。「我們可是很忙碌的。快回去工作。苑繪,客人從剛才就在找繪本喔。」
苑繪猛然反應過來,轉頭望向童書區,趕緊用雙手手背擦掉淚水後向渚砂與一整致意,小跑步回到繪本的書架邊。在一旁見著的渚砂把手插在腰上,看向一整。
「要是月原你沒追那個行竊的孩子,就換我這個飛毛腿追上去了。當時我跟你只差了一點點距離。你沒發現嗎?」
渚砂即使面對店長也用平輩口氣交談。唯一例外就是面對客人。
一整點點頭,渚砂無奈地聳聳肩。
「如果你沒逼急他,就換我做一樣的事了。不過我也可能搶在他被車撞之前,就逮到他壓在地上了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會後悔。說起來行竊的小朋友也沒死掉。就結果還行吧。」
儘管壓低聲音,她仍強硬斷言。她那雙從低於一整位置仰望的眼睛,就像黑曜石那樣綻放著光芒。
「那些不知道內情就說你或我們書店壞話的路人,你不要在意,隨他們說。他們假裝是正義一方來取樂。雖然還有人說『不過是偷本書』,但會講那種話的人都是沒常識也沒想像力的笨蛋。別讓那些人得逞,被他們的話語刺傷。」
一整愣在原地,渚砂輕輕一笑。笑容明豔,像持劍的公主。
「月原,我們是書店店員。工作是呵護書籍、顧客與自己店面。那些不是我們的顧客,住哪都不曉得的傢伙愛大放厥詞,你就左耳進右耳出。」
隨後她舉起一隻手道別,甩著馬尾,輕快地朝文學區走。
「月原先生。」有人從背後攀談。是兼職的同事們。她們露出溫柔的眼神,紛紛告訴一整:我們支持你、我們都知道你是乖孩子、快打起精神來。其中一人在一整手裡,塞一包裝有美麗七彩糖球的糖袋,袋上打著蝴蝶結。
「若不嫌棄的話,請你吃。疲倦的時候,甜食是最好的療癒。」這很好吃喔,畢竟是高級糖果嘛。兼職店員們互相點頭附和,得意地笑了。
「喏,就是車站大樓裡那家點心店的糖。這是限量商品,我排隊才買到的。」
這是難得的昂貴糖果。印象中在網路新聞讀過,一開賣瞬間掃光的糖。裝著色澤繽紛糖果的袋子,彷彿塞滿花瓣與寶石碎片,一整覺得自己就像得到寶物,凝視著袋子。
一人轉頭望向收銀台縮縮脖子。一整跟著望去,正好與站在結帳櫃台的店長對上眼。然而店長馬上擺出視若無睹的態度,跟眼前出現的客人點頭問好。
打工的主婦們對一整露出笑容,叫他打起精神,就回到各自崗位。有人前往結帳櫃檯,有人消失在後場,有人走往賣場深處放置的收縮膜機。
一整眼神追逐她們的背影,突然領悟。店裡充滿關注自己的人。在同一家店工作的同事們都悄悄地投以擔憂的視線。
不只是銀河堂書店的夥伴們。推著板車進店的貨運人員也默默露出溫暖的視線。他什麼也沒說,手壓了一下帽沿,便從他身邊經過。接著,雖然沒直接說上話,熟識的顧客們也如此。他們拿著書走向櫃台,一瞬間溫柔地望著一整。
一整在自己的書區前在心中向每一個人深深鞠躬。他盯著成列書群,靜靜調整呼吸。
觸碰一本又一本的書,打量整體書架,將書架打理得整整齊齊。清點該有的書是否齊全。腦袋放空執行著日常事務時,他感覺自己的眼睛逐漸濕潤起來,隨時要落淚。
這可不行,書會弄髒的。他稍微揚起頭,注視天花板上老舊日光燈的白色燈光,忍住湧出的淚水。我這種人真有資格得到這些溫暖嗎?
他總無法與大家打成一片。即使受邀喝酒或出遊,他都拒絕掉了。他雖然喜歡人們,置身其中卻會不自在,因此一直都拒絕和人群接觸。學生時代即是如此。不,大概從孩提時代與家人死別後就是如此。還住在那個洋溢光輝的集合住宅時,自己並不是這種人。他原本是個在太陽下直率抬起小臉,開懷而笑的孩子。
(如果我可以就這麼長大成人……)
他閃過這個念頭。
如果自己在這個假設的世界裡成為店員,在這家書店工作呢?一整覺得他一定可以融入大夥,開心工作。他可以跟渚砂與苑繪一同歡笑,與塚本暢談國外新書。店長夫妻也會跟他炫耀家裡貓寶貝的照片或影片。
店長格外看重一整,一直關照他,試圖成為他的知音。儘管一整注意到了,卻無視他伸出的援手,裝作沒看見。現實中的一整不曾嘗試加入大夥。他就像不習慣人群的野貓。雖然會應付例行對話,卻不對任何人敞開心門。他總是避免將大家當夥伴。更精準地說,他不覺得自己在這世上有歸屬之處。
他放棄為自己創造「容身之處」了。
可是這樣的一整,卻受到這家店及與相關人們溫柔關切。以前到現在都是。回過神來,自己臂彎裡緊緊夾著裝著糖的袋子。一整閉上眼睛好讓眼角淚水滑落,微微一笑。
等下休息時間就來吃一顆吧。他有預感,這可以幫他忘記左腳的疼痛。
風早鎮公園、行道樹與家家戶戶的櫻花樹同時綻放盛開之際,月原一整辭去從工讀生時代起便服務整整十年的銀河堂書店一職。
打進店裡的客訴電話毫無減少,連百貨公司都連連接到客訴。一整下定決心,主動離開書店。他並沒受到店長、銀河堂老闆或百貨公司的壓力。他只覺得自己離開,眾人就能回歸寧靜日常。
他不想帶給在這年頭勉強支撐的銀河堂書店,以及書店隸屬的星野百貨公司更多負擔。這時代生意不好做。情勢發展下去,難保銀河堂書店或百貨公司不會關門大吉。
這幾年,每天日本街上都有書店倒閉。只要聽到倒閉消息,即使是從未造訪的店家也令人心痛。他希望銀河堂書店至少不要步上後塵。他想幫助銀河堂。
雖然店長大力挽留,一整卻毫無動搖。
「下份工作怎麼辦?」
不知道第幾次在後場對談,店長終於死心地嘆氣詢問。「月原,你一個人住吧?也沒老家可回吧。住處房租怎麼辦?」
一整有些懷念地想起以前跟店長聊過自己的事。當時他才十幾歲,是這家店的工讀生,剛開始工作。由於店長的笑容太溫柔,他不禁就把至今以來未曾對他人啟齒的私事老老實實答出來。
「我會想辦法。」說完,一整笑了。「我在這邊工作的期間,零零碎碎存了點錢,父親的遺產還剩一些。這段期間我會找下一個工作。」
「這樣的話……」
工作就由我—店長說到一半,卻又噤口不提,低垂著雙眼。一整很清楚他原本想說什麼。他想必要說,我來幫你找可以繼續當書店店員的地方吧。
(但這是不可能的。)
哪裡會有店長或老闆願意雇用惡名遠播的店員呢。即使情感上願意與一整站在同一陣線,也沒哪家店會收留被社會打成邪惡化身的店員。書店得看客人臉色的。
(再說……)
即使真的有充滿道義、勇於伸出援手的書店,自己絕對會拒絕,就像他現在遠離銀河堂書店那樣。一想起至今只當過書店店員的自己,今後又該從事什麼職業,思考就停滯了。但無論如何,一整覺得自己不能瞻前顧後。
最後的上班日,晚班的一整離開書店時,早班店員們全留在現場進行最後的道別。
苑繪嚎啕大哭,渚砂扶著她的肩。不只苑繪,好幾位女性都紅著眼眶,一整悲傷又開心,百感交集地微笑。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當初自己若真代表這家店登上書店男子寫真集,她們是否多少能欣慰點?
自己離職後,文庫區暫由店長接手。因為還不知道之後要交給誰管理,一整最後向所有人交代文庫區的注意事項,方便後續交接。離職一事決定得匆促,因此沒能好好交接給下一個人。但因為店長與資深店員,還有三神渚砂她們都在,他決定託付給大家。
上架店員不同,書櫃也有不同風貌。比方就算是文庫區,書架也不會跟別家書店用相同陳列方式擺放一樣的書。每天都有來勢洶洶,彷彿接近無限的大量書籍出版,被送往書店。哪一本該上架,哪一本該退還,這門去蕪存菁的技藝是店員的功力,是才能,是不同品味衍生的產物。
每位店員打造的書架都不一樣。一整打造的銀河堂書店文庫區,全世界就只有他能夠維持與管理。一整現在要放開自己親手打造的書架。這是他花費十年,經過反覆嘗試培養的書架。他的心難受得就像千刀萬剮。
經營已久的書架,想必會在下一名維護的負責人手中瓦解再造。這也沒辦法。書店店員辭去工作,離開書區就是這麼一回事。
唯有一件事,他還惦記著。
他想賣一本書。
「六月福和出版社有一本叫《四月的魚》的書,是福和文學文庫的書。作者團重彥老師雖然是以本書出道的新作家,但過去是知名編劇……」
平淡說明時,喉頭逐漸收緊,鼻子也阻塞了。他摸摸臉確認怎麼回事,才發現自己竟然哭起來。原來眼淚可以像這樣突然落下啊。他事不關己想。
「福和出版的大野先生會給我們排版稿。這本書一定會賣,用心推銷就會大賣。我請福和出版的大野先生給我們多一點書,但要是第一批書量很少,麻煩大家盡快叫貨。可以的話……」
我想親手賣這本書。可以的話,我想在這家店引發熱潮,波及到全國書店。
想到這裡,他覺得好懊惱。
他認為這本書有市場潛力。就算少了自己也毋須擔心。這本書一定能受到其他書店店員們,以及有眼光的讀者青睞,蔚為話題。說不定用不著多久。
(只是萬一—)
萬一沒引起多少話題,沒受到眾人注目,這本書就這麼隱沒在書海裡呢?想到這裡,他還是很懊惱。目前為止,當然也有些努力卻賣不好的書。這種書多得很。為什麼這麼棒的書賣不出去?好幾次,他就像這樣抱著懊悔的心情,將那本書打包退還。
即使如此,就算是努力會付諸水流的書,一整也總在這間店裡,在自己守護已久的書架與平台裡,絞盡腦汁思考推動銷量的方式,付出許多努力。
可是一整的書架即將不復存在。
一整好不容易說出接下來的話。他知道這樣很不乾脆,卻還是會牽掛。
「……這本書不只能上文庫區,在編劇與戲劇理論的書區或許也能賣。放在次文化區關於昭和時代的書架也不錯。作者在昭和末期推出好幾部熱門作品,是一位著名編劇。應該有許多客人對作者名沒印象,但作者寫的電視劇是他們一段回憶。」
他接下來就說不出話了。要是自己能待在這家店,就可以用各種方式推銷這本書。這份悲傷直衝心頭,反而讓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在他一個勁鞠躬時,店長開口了。
「不用擔心。」他的聲音很溫柔。「剩下就交給我們,月原。」
他露出彷彿聖誕老公公一樣,溫柔中帶點戲謔的笑容。
「你保護了這家店。這次換我們保護從你手裡接下的書架與書了。」
一整鞠躬。接著,他拖著疼痛的左腳,離開銀河堂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