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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第一次偷書時很害怕。他覺得做這種事會下地獄,自己的人生沒救了。但無法回頭,也無法跟雙親或老師吐實。自己的軟弱讓他很沒面子,要是知道自己這個模範生其實這麼沒用,珍愛的人們就要對他大感失望。
「我感覺好像在作夢。」
他希望有人幫助自己,誰來注意自己,誰來痛罵制止,卻怕被抓到。
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櫻花開始綻放的春日中,少年第一次失手。
當店員追趕他時,他覺得自己終於從夢中醒來,但少年表示自己還是「想逃離現實」才拔腿狂奔。他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向許多人道歉。
信任自己的雙親,敬愛哥哥的弟妹。總是對他展現笑容的鄰居。信賴自己這個好學生的學校,以及補習班的老師。還有—追在他後頭的書店大哥。他好幾次面帶笑容說歡迎光臨、謝謝惠顧。他欺騙且背叛大哥所有殷勤。少年一想到偷書這件事也曝光就好想逃到某個遙遠的異世界。他希望經歷自己愛讀的異世界輕小說主角一樣的遭遇。
「我好想去異世界啊。」少年說完又流下淚水,他抽抽噎噎說:「可是我很慶幸回到現實。能說出真相太好了。」
雙親將少年緊緊抱在懷中。根據報導,他們後來造訪遭竊的書店,鄭重致歉。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目擊場面,網路上流傳當時雙親態度得體。
銀河堂書店的災難歲月開始了。
「順手牽羊是不對,但用不著追一個國中生追到他衝上車道吧。」
這種耳語逐漸增加。不久後成了呼喊,最後成了怒吼。
網友們彙整車禍的目擊情報,全日本各路人馬的意見像狂風般從四面八方集結。怒吼來自大街小巷,社群媒體,電視機裡。
「好在國中生得救了,要是真被撞死,人就沒了。」
「那家書店到底以為幾本破書跟一條國中生人命哪邊比較重要啊?」
「當事人的父母很值得敬佩。聽說他們到書店好好道歉是吧?不僅帶了昂貴的點心伴手禮,還照著書店開的清單,將至今以來他們懷疑學生偷的書錢全付清了。書店還敢收錢,照常理說錢跟點心都不該收吧?書店會不會太無恥了?」
「追趕小朋友的店員怎麼了?演變成這樣,他有沒有反省過?那個店員辭職了吧,應該沒那麼厚臉皮吧?」
銀河堂書店開始接到客訴電話。譴責追趕偷竊同學的店員,逼問書店究竟向住院中的孩子賠罪了沒,痛斥書店應該要歸還父母支付的書錢,然後就掛斷。打給書店的電話,每名店員都可能接起。大家開始懼於拿起話筒,特別是打工的學生,最後電話都是資深店員、店長與副店長接聽。一整也會接電話,他甚至盡可能接起每一通。話筒另一端讓其他店員視為畏途的聲音,在一整耳裡聽起來像蒼天的制裁之聲。
那名少年與父母都沒責怪過一整。無論何時到少年入住的醫院探病,他們總是很愧疚地低頭賠罪。
正因如此,才讓一整更加自責。為什麼那一天,自己要把少年逼得那麼緊呢?
(他都怕成那樣了。)
少年涕泗縱橫,整張臉皺成一團,拚命逃跑。他這麼驚恐,一整卻無情追趕。衝到車子前面到底需要多少勇氣?被車子撞飛,彈到人行道上時,他又該多麼害怕,多麼疼痛啊。
一整只能重複賠罪,傾聽每一通責罵電話。尖銳的女聲、似乎剛變聲的少年聲、用嘶啞音質模模糊糊地闡述漂亮話的老人聲。
一整發現不管聽幾次都無法習慣。他也默默發現,人只要覺得自己站在正義一方,就能狠心拋出傷人的言詞。但現在自己並沒有向話筒另一端抗議的權利。
聽著那些聲音,一整的左腳奇妙地痛起來。他懷疑追逐少年時扭到左腳腳踝,當時以為只是小傷,如今越來越痛。每當他聽見電話另一頭的怒吼,這隻腳就會發熱作痛。
大多數的電話都沒顯示來電,不過偶爾也有抱怨者並未隱藏號碼。店長咬著牙抱怨,連居住地遠到一輩子都不可能上門的人也打過來了。
民眾怒氣不只來自各地,遠會透過明信片寄到書店。店裡收到許多未署名,字跡紊亂的明信片與信件。內容跟電話大同小異,不過有一封只寫「殺人凶手」。明信片好巧不巧,落入前往大樓收發室領取郵件的一整手中。
他當時拖著左腳前往書店,隨手將郵件簡單分類,在書店入口附近翻開那封明信片而僵在原地。收銀台前的店長注意到他逐漸失去血色,大步走向他並抽走明信片。他匆匆瞥過,巨大掌心揉爛明信片,朝背後扔進櫃台裡。
「別在意。」店長低沉道,重重拍拍一整肩膀,回到收銀台。「你該到醫院看看你那條腿了。」
一整向收銀台鞠躬,準備返回負責的文庫區。他想直直前行,視線卻昏昏沉沉,很難走路,左腳痛楚又加深了。路過外國文學區時,另一名副店長—資深店員塚本保平靜告訴他。
「月原小弟,你沒有錯。」
他握著用來清除書架灰塵的撢子,轉向一整緩緩說。
塚本氣質像貓頭鷹,與他的骨董風昂貴圓眼鏡很搭。他比一整略高,體型強壯,看上去很高大,身上透著英國紳士的慧黠知性。
他的書籍知識相當豐富,也擅長與出版社打交道,經營書架能力一流,還會畫文宣海報,業內人士都聽過他的大名。他同時以眼光精準聞名,甚至在推理小說誌裡有介紹當月新書的專欄。
由於外國文學銷量不如以往,塚本不像同一間店裡的年輕文學區負責人三神渚砂一樣家喻戶曉,卻也是明星店員。
塚本臉上總掛著笑容,態度柔和,與一整有些類似是與他人保持距離。因此平時他就算與一整對上眼神,彼此僅是點頭致意, 連聊聊天氣都不會。而現在的塚本卻直直凝視著一整雙眼。他用唇語勉勵一整加油,又轉身面向書架繼續清潔。
一整朝他的背影望一段時間,最後彎身致意,從書架旁離開。
回到自己的文庫區,一整嘆口氣,重新整理順序大亂的書。方便顧客抽取,他將書一本一本微微向前推,自己的心情跟著平靜下來,世界只剩自己與書。
(明天又會送來一批新書,得先空出位置……)
他一如往常動起腦子時,正後方響起快門聲。
他以為是偷拍賊,立刻轉過身。有些客人會用手機拍下書的內容帶回去看。員工都叫這種人「偷拍賊」,非常排斥他們。客人想要某本書或雜誌訊息,書店還是希望他們買下來。有時客人也會偷拍別的顧客,因此店員們對手機快門聲很敏感。如果店裡某處響起快門聲,還會同時朝聲源望去。
然而此時他的身後,是一群將手機對著一整,約莫高中生年紀的少年。根據他們身上的陌生制服,大概不是附近學校的孩子。少年們不知為何緊盯著他,開口問:「就是你吧?」
「你就是追趕偷竊國中生的人吧,跟我在推特上見到的照片一樣。還沒辭職喔?」
一整當下明白,言語能刺傷人—不對,很久很久以前,孩提時代那次車禍後,他就體會過許多次。晦暗而有些熟悉的疼痛感,讓一整露出僵硬的笑容。原來在這種場面,人就會笑出來啊。他有些事不關己地想。
他知道自己的照片在網路上流傳。車禍當天,在場民眾拍到了他。第一張照片還沒很清楚。但光靠那張模糊的照片也能辨識出年紀、錯愕的身影,以及銀河堂的圍裙。之後又多好幾張不知誰在什麼時候拍的照片,流傳在網路上。
不只這群少年,至今他已經注意到好幾次,有些客人在店裡以目光搜尋著自己。
關於談話性節目與週刊採訪通告,店長總凶巴巴地告訴他不理也罷,一整總在店長的威逼中推絕邀約。然而即使是店長,也無法擋下客人的好奇心與正義感。
同樣地,一整無意逃避這種處境。
就在此時,三神渚砂從書架暗處冒出並堅決說,「這位客人,非常抱歉,本店禁止攝影。」
少年們不滿噘嘴,卻被渚砂咄咄逼人的銳利眼光嚇得有些退縮。接著卯佐美苑繪從書架暗處現身,這名氣質像小白兔的白皙女孩,褐色的清澈雙眼裡泛著淚。
她的淚水令少年們啞口無言,尷尬地望著彼此。苑繪走到他們面前,嘴唇動了動。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好像整理不出似地沉吟許久,接著,她深深低頭,低了好久好久。
淚水滴落在地板上。
少年們什麼也沒說,彼此提醒一聲便離開現場。他們看都不看一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