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文章因為是經過節錄的摘文,
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街上彌漫著春天的氣息。
三月三日桃花節已過,距離櫻花季還早,風中已不見冬天的冷徹。
上個月雅雪還在坐輪椅,上上個月接受不知道第幾次的手術,更早之前則是臥床不起,再更之前則是躺在加護病房。
雅雪再次換手拿紙袋,坐上後車座。計程車從三一○號線南下,前往島本家。那裡是小型出售住宅密集區,路面窄小,有許多單行道,司機似乎覺得開起來礙手礙腳。
「不好意思,再過去是死路,請在這裡下車吧。」
司機說,雅雪在目的地稍前方下了計程車。比想像中的離曾我造園更近。車程十五分鐘,走路大概一小時,從噴泉圓環過來的話,只要一半的時間。
中隔巷弄,有十棟房屋面對面並排。每一戶外觀都一樣,有著僅能容納一輛輕型汽車的車庫,以及幾乎占滿土地的二樓建築,與鄰家之間的距離不到一公尺。
雅雪按下最裡面一戶人家的門鈴,對講機傳出女人的應聲。
「不好意思突然來訪,我叫曾我雅雪。」
「曾我……?」
雅雪說出律師的名字,文枝沒了聲音。等了一會兒,玄關門打開了。
一看到島本文枝,雅雪便認識到自己有天真。文枝看起來實在不像五十多歲。那張臉貼滿了疲憊、憤怒與認命,看起來根本是個六旬老嫗。
「我來拜訪,是想要道歉。」
「你?為什麼?」文枝繃著臉看雅雪。
「我想要道歉……還有盡我所能補償妳們。可以請妳聽我說嗎?」
「你這是在找麻煩。你回去吧。」
「突然上門打擾,我向妳道歉。請讓我賠個罪吧。」
「不必了。」
「拜託,起碼讓我上個香……」
「不准!」
文枝吼道,粗魯地甩上門。裡頭傳來上鎖的聲音。雅雪在門口呆站了好半晌。
這時鄰家的門打開,一名鮑伯頭的中年婦人探頭出來。她以「出了什麼事」的驚訝表情看著雅雪。雅雪羞恥難耐,逃之夭夭地離開了。
那是毫不留情的拒絕。他知道這個家不會歡迎他,也理解這會是一次嚴厲而難受的訪問,但沒想到對方竟決絕至此。
他沒想過能輕易得到原諒,卻也沒想到居然連讓他賠罪都不肯。他太天真了。徹頭徹尾地天真。
隔天雅雪再次拜訪島本家,但一樣被趕了回去,隔天也是一樣。雅雪鍥而不捨地再三上門,要求賠罪,但島本文枝堅持不肯接受,後來索性連門也不開了,只能隔著對講機說話,但也都是文枝單方面切斷,就這樣結束。雅雪想,起碼也要讓對方收下伴手禮,便把裝了糕點的紙袋放在門口回去,然而下次拜訪時,紙袋仍在原處。雅雪默默地把被雨水打濕的紙袋拎回家。
雅雪的拜訪,似乎引起了鄰居的議論。雅雪按下島本家的門鈴,隔壁的鮑伯頭婦人便會裝作若無其事地探頭。有時對面的人家也會有人從窗戶偷看。每個人都疑神疑鬼地觀察雅雪,似乎把他當成可疑人物,心存警覺。
就在雅雪開始拜訪島本家兩個月的時候,有一次他按門鈴,門居然打開了。她終於願意讓我賠罪了!雅雪的嗓音忍不住變大了:
「島本女士,不好意思……」
「安靜。快點進來。」
雅雪很驚訝。島本文枝的表情嚴峻,看上去比第一次見面時更蒼老了。文枝關上門,轉向雅雪。
「你別搞錯了,我不是要原諒你,可是你這樣會給鄰居造成困擾,我才讓你進來。」
這時,一個小孩搖搖晃晃地從走廊走了過來。褲子屁股鼓鼓的,好像還在包尿布。
「遼平,喏,去那邊玩。」
小男孩一看到雅雪,立刻急忙抱住文枝。雅雪的胸口痛了起來。這孩子就是島本遼平嗎?聽說那時候他才三個月大,現在已經會走了嗎?
雅雪被帶到大和室。裡面有佛壇、矮桌、小櫥櫃,還有嬰兒床。房間凌亂不堪,四處散落著小孩子的玩具、收進來沒折的衣物、報紙等等。面簷廊的紙拉門,遼平的手搆得到的範圍內,全都被撕得破破爛爛。
雅雪遞出羊羹:
「這是一點心意,請拿來供奉故人。」
結果遼平靠了過來。他好像對點心盒很好奇。他一屁股在雅雪旁邊坐下,開心地拍打盒子。糟了,雅雪想,今天他也傻傻地又帶了羊羹來,但如果家裡有這麼小的孩子,或許應該送蛋糕或餅乾。
「不必了。」文枝把遼平拉開,抱進嬰兒床裡,塞了玩具給他。「遼平,自己玩。」
那是搖晃就會發出聲音、色彩鮮艷的甜甜圈狀玩具。但遼平沒有搖著玩,一下子就塞進嘴巴啃了起來。
「請至少讓我上個……」
「不行!」雅雪話還沒說完,文枝便打斷說。「你不准靠近佛壇!」
最後幾乎是用尖叫的。雅雪急忙離開佛壇,趴跪在靠走廊的門口。
「曾我先生,我讓你進來,不是為了聽你道歉。我剛才也說過,你這樣給鄰居造成困擾了。不管我拒絕多少次,你就是要來。鄰居跟我說你很恐怖,還說要是我一直拒絕,害你惱羞成怒怎麼辦?萬一你放火燒房子怎麼辦?」
「我不會做這種事。我只想要道歉而已,真的。」
「就算你沒這個意思,看在別人眼裡就是這個樣子。沒完沒了的,你有沒有常識啊?可是卻有人跑來指責我,說你很可憐,叫我聽你說……搞得好像我才是壞人一樣。」
「……對不起。」
「總之,我就聽你說這麼一次,請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好的。」雅雪重新坐正,深深行禮,直到額頭碰到榻榻米。背部受到拉扯。「這次我做了非常對不起你們的事,很抱歉這麼晚才來賠罪。」
「為什麼是你來道歉?」
「那件事我也有責任。」雅雪額頭貼在榻榻米上說。這個姿勢很難受,感覺難得移植成功的皮膚都要裂開了。「不,追根究柢,原因是家父的自私……我明知道卻不制止,是我不對。」
「所以怎樣?」
「我要花一輩子來彌補。當然,我明白這是不可能原諒的事,但我會盡我一切所能。」
「嘴巴說說誰不會?」
「不只是嘴巴說說而已。我不覺得這是錢可以解決的事,但是損害賠償金、精神慰撫金這些……起碼金錢方面,請讓我表示一點心意。」
「錢?你現在幾歲?你滿頭白髮,但還很年輕吧?」
「我今年二十歲。」
「二十?那種年紀,你能做什麼?」文枝不屑地說。「你是要叫你父母拿錢出來嗎?」
「我會工作。我會籌錢。」
「你夠了沒?你在醫院躺了一年以上對吧?怎麼可能正常工作。」
「我可以。我一定做得到。我非做不可。」
「夠了。聽你講那些漂亮話,也只是教人噁心。」文枝的眼眶滾下淚水。「我跟遼平的人生已經毀了。如果你要彌補,就讓我兒子媳婦跟丈夫活過來啊!我才不要什麼錢。好了,你走吧。」
「咦?我聽說過世的是令郎和媳婦……」
「不久前外子也……」文枝的聲音被淚水哽住了。「要是沒有那件事……」
雅雪以趴跪在榻榻米上的姿勢僵掉了。沒想到文枝居然連丈夫都失去了。而且聽她的口吻,像是與那起事件有關。怎麼會這樣?
這時電話響了。文枝擦拭眼淚接電話。似乎是職場打來的。對方的嗓門很大,聲音都從話筒傳出來了。文枝似乎在某家零售商店工作,晚班的人突然沒辦法上班,問文枝能不能去代班。對方很急,說沒有人站收銀台。
「……現在去站收銀嗎?可是我得顧孫子,這麼突然,我找不到人帶……」文枝拒絕,但對方不肯放棄。「什麼三小時而已……我不能丟下孫子,而且他現在醒著。咦?可是……怎麼這樣……」
電話另一頭的人重申「反正妳過來代班就是了」,掛了電話。文枝放下話筒嘆氣,然後抬頭瞪雅雪。
「……你回去吧,我要去上班了。」
「可是遼平呢?難道妳要把他丟下嗎?」
「跟你無關。」文枝憤憤地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少在那裡說大話。你要照顧我們?笑死人了。照顧嬰兒,就是得餵他吃飯、幫他換尿布、陪他玩,哭了就哄,無時無刻盯著他,免得他受傷,這才叫照顧。不是送盒羊羹,丟下錢就沒事的。」
雅雪完全無法回話。文枝說的沒錯。
「只是嘴上說說,照顧得了什麼?懂了就快點回去吧。然後不要再來了。」
「我不是嘴上說說而已。」雅雪堅決地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來照顧他。」
「你?」文枝露骨地浮現警戒的神情。「你照顧過這麼小的小孩?」
「沒有……」
「果然沒有。你根本只是說說而已。」
「可是,只要是我幫得上忙的事,什麼事情我都願意做。」
「我根本不相信你。你可能會虐待遼平,還是綁架他。」
「我不會做那種事。」文枝居然如此懷疑,令雅雪詫異極了,但他立刻轉念。文枝說的沒錯,她不可能信任雅雪。「那,我抱著遼平待在收銀台附近。我會待在妳看得到的地方。」
「三個小時耶?」
「對,我會抱著他站在那裡。」
「你是瘋了嗎?」文枝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要是真的那麼做,未免太可怕了。再說,被你抱上三個小時,累的是小孩。」
「那,請妳告訴我怎麼做,我會全部照妳說的做。」
文枝咬唇看了雅雪片刻。雅雪可以一清二楚地感受到她內心有多糾葛。
「……不知世事,就只想賣人情……」她的語氣充滿了憤怒與不甘。「這個月遼平發燒,我請了三天假。如果這次不聽主任的話,以後我會很難做下去。」
雅雪默默行禮。他很清楚文枝現在有多混亂。不得不把孫子交給憎恨的對象,這種窩囊的感覺怎麼樣都不可能消失。愈是辯解,也只會讓自己顯得愈可悲。
「那,你留在這裡看著遼平。」
文枝沒有說「請」,開始準備外出。她換好衣服,把遼平的東西全堆到桌上。
「如果他哭了,先看是不是尿布髒了。晚飯六點半吃,用微波爐熱過之後淋在飯上。如果他哭得太凶,給他這個點心。嬰兒仙貝最多只能吃兩片,就算他還想要,也絕對不能再給。茶在冰箱裡,要先加熱到跟皮膚差不多的溫度再餵。」
文枝匆匆指示,草草在便條寫下電話。是「吉富超市」。
「有什麼事就打這支電話。」她沒有把紙條遞給雅雪,而是放在電話台。「要是你敢傷到遼平一根汗毛,我會立刻報警。」
文枝穿好鞋子,回過頭來,邊開門邊說:
「你別搞錯了,我不是拜託你照顧遼平,我只是在利用你。因為是利用,我不會感謝你。我不會把你當人看,你就跟機器沒兩樣。」
不當人看,跟機器一樣──?想到文枝竟憎恨到說出這樣的話來,雅雪感到胃部陣陣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