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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3 守靈夜和喪禮皆順利進行。
氣氛沉痛而莊嚴。
然而大部分的時間,應該主持喪事的沙耶抱著小裕躲在家屬休息室。大家紛紛交頭接耳,同情她的遭遇,只有我家的親戚微微蹙眉。
沙耶,活著很麻煩吧。不,死了也一樣。我望向靈桌正中央,盯著自己繫了黑緞帶的愚蠢遺容。
說來奇怪,喪葬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又是為了誰而辦?這些儀式空虛無謂、冰冷至極,無異於躺在棺材中的屍體。既然死了,無需留戀,也不具任何意義。
這個「我」又該如何解釋?
我的身體形同塞在包裝盒裡的切半鰹魚,死了,但我的「意識」依舊存在,鰹魚可不會遇到這種狀況。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每個人死了都會這樣嗎?或者只有我例外呢?
不不不,我可不認為自己特別。人類都是從自我感覺良好這一刻起開始惹人厭的。
我想起了蜜月旅行,當時我們要從莫斯科轉機到西班牙。在莫斯科機場等候轉機的過程,是否和我現在的情形有點類似?這應該叫做……過境旅客,對吧?
我就像過境旅客,位在現世通往來世的中繼站,雖能暫時自由閒晃,卻不得離開機場一步……
這大概是人類死亡之後,但還沒進入真正的死亡前,最孤獨不安的緩刑期。
而且還得面對自己的喪禮,簡直是一場酷刑。喪禮相當隆重,我到底該哭還是該笑呢?
談談我的父母,當中又以老媽特別激動,她像壞掉的機關槍,不管三七二十一,逮到親戚便說:「豈有此理,真是個不孝子!白髮人送黑髮人,簡直大逆不道、天理難容……」對方畢竟是親戚,只能咿咿哇哇地哭說:「沒錯,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真是太不幸了……」看得我難以消受。
老爸也流下了男兒淚。我第一次看見他在人前哭,這樣說似乎很對不起他,但我真的嚇壞了。
再仔細聽下去,原來他難過的是後繼無人。畢竟,老爸可是小有名氣的電影公司社長。
儘管我強調多次自己沒有繼承意願,但老爸從去世的祖父手中繼承家業後,便一心一意地視我為未來的繼承人。
對老爸相當抱歉,講到電影,我只想到好萊塢或是香港電影,鬱悶窮酸的日本電影實在非我所好。這年頭,家族企業已堪稱古董,電影又是首屈一指的夕陽產業,他們還以老字號公司自居,真是讓人貽笑大方。
但老爸完全不這麼認為,他注視小裕的眼神隱含著熱情,我發現時忍不住笑出來……不,這不好笑。
我最受不了是親戚中的婆婆媽媽交頭接耳地批評沙耶的服裝「不像話」。她們簡直不敢相信沙耶會穿沒家紋的衣服。
沙耶的確不像她們身穿和服,也沒著正式的喪服,僅以素面黑罩衫加黑裙出席喪禮。
我確定這些怪罪之聲多少傳入了沙耶耳裡,但她始終低著頭,裝作沒聽見。
沙耶,妳真傻。為什麼不堂堂正正對她們說,妳還得替小裕哺乳,必須穿前開式的衣服。況且時下女子穿不慣和服,鬆開前襟後很難自行穿好。她們也不是什麼惡婆婆,好好解釋,馬上能獲得體諒。
沙耶沒有親戚會支持她,世界上能保護她的只有我。守護沙耶和小裕明明就是我的責任……
我對自己的粗心和無用感到生氣,但說到底,我還是無法恨千惠美。
4 氣氛有點悶了,我先喘口氣,回頭聊聊高中好友細貝吧。
他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出席了我的守靈夜和喪禮。扣除我這個喪葬主角,他是裡面最醒目、最耀眼也最偉大的人。這樣說各位應該懂了吧?
細貝竟然當了和尚。
他是埼玉縣佐佐良市人,國中畢業後,過繼到東京的親戚家當養子。親戚家是傳統寺廟,因為後繼無子,相中了三兄弟中的次子細貝繼承衣缽。
換作是我在國中這般纖細敏感的年紀被說:「你去當別人家的小孩,以後出家當和尚。」八成會抗拒道:「我才不要。」細貝卻不以為意,若無其事地去東京讀高中,畢業後再去京都念佛學院,一切逆來順受,如呼吸般自然。
我不可能理解他的想法,但他是我唯一另眼相待的對象。
話雖如此,上班族與和尚身處的世界畢竟太遙遠,所以我們現在僅以賀年卡維繫情誼。記得是去年,我讓沙耶看他寄來的賀年卡時打趣說:「我朋友當了和尚,我要是死了,喪禮找他準沒錯。」沙耶將我的玩笑話牢記在心。
即使剃了大光頭,還是改變不了細貝的國字臉。
和尚誦經時,出席喪禮的人無不盯著他的後腦,心中多半在想「好亮的光頭啊」、「後頸擠出三條皺紋」之類的。
如今我終於明白,死者唯一的最大特權就是能從正面仔細觀察和尚。這種特權無法讓人開心也笑不出來。
但我還是忍不住竊笑,端詳一本正經誦經的細貝。他的臉一樣方正,或者說,他的頭本來就是四方形?小裕剛出生時,老媽買了甜甜圈枕頭作為賀禮,據說有助於頭形的美好發育,我才知道小嬰兒的頭很柔軟。那麼,若讓新生兒頭戴木箱,頭形就會變成細貝這樣?我思考的問題有點愚蠢,在腦中將細貝的臉換成方臉嬰兒,不由得噗哧大笑,忽然間……
細貝睜開眼睛,瞪著我。
應該是錯覺吧……
我當下這麼想,否則就是灰塵碰巧跑進他的眼裡。
我若無其事地移動到靈桌的另一端,盡可能不動聲色、小心翼翼。
細貝還在誦經,眼珠子卻緊盯著我,分毫不差。
難不成……他看得見我?
儘管他的眼神實在稱不上友善,但這仍是令人忍不住歡呼的大發現。
我曾數度心想:「如果沒人看見,和不存在有什麼不同?」一旦這麼想,更覺得自己會突然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也許我在那個當下真的快要消失,而細貝就像我誤闖了一個語言不同的國家,在萬念俱灰之際遇見的同鄉,連那張國字臉都令我懷念莫名。
我耐著性子等待告別式結束之後能夠與細貝獨處的時間。他走進僧侶專用的休息室,坐下來喝著奉茶,看起來相當美味。
「來啦……」細貝飲盡杯中茶水。「你的遺體已經送進爐裡火化,你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這真是個好問題……」
我也不知道。
「只有抱憾的死者會在自己的喪禮徘徊,你怎麼不快點升天?」
「我也不想在這裡徘徊啊,請問你知道升天的方法嗎?」
為了保險起見,我才會問這個問題,而他的回答不出所料:
「我又沒死過,怎麼知道?」
「臭和尚……」抱怨歸抱怨,細貝面對死去的我仍能如常對話,感覺莫名可靠。回想起來,我從沒見過這傢伙失去冷靜。
「欸,依你所見,我現在……呃,果然是鬼嗎?」
我對「鬼」這個字感到些許抗拒,自己問也挺怪的,但總不能僵在這裡。
「世人大概會這樣稱呼吧。」
細貝一派冷靜地回答。
「你不怕嗎?」
「科學無法證明鬼魂,所以鬼魂並不存在。面對不存在的東西,我為什麼要怕?」
他的思想仍如臉型,四四方方,不甚圓滑。
「鬼都實際站到你面前了,你以為說不信就能蒙混過去?」
「所以,你認為自己是鬼?」
「我……」
猶豫片刻後,我說出自己的看法:「我覺得自己像在國際機場等候轉機的過境旅客。」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老實地點頭了。
「或許真是如此。判定你要上天堂或下地獄以前,先行保留你的身分。你以前考試作弊,可能會下地獄,請節哀。」
他說話向來如此尖酸刻薄。
「撇開這個不談,時間有限,轉機旅客遲早要搭上飛機。」
距離判刑可能只剩幾小時,也可能還有好幾年。沒人能參透人類的壽命,我也無從知曉自己還剩多少時間。
「細貝啊,連我的父母和老婆都看不見我,為什麼你就看得見?」
「天曉得?大概是人品差異。」
他厚顏無恥地說。
「你難道不覺得事理必有其意義,也必能造福嗎?」
是啊,連摔爛的鰹魚切半最後都進了野貓飢腸轆轆的肚子裡。
「我徘徊了兩三天,好像逐漸明白自己為什麼無法直接升天了,因為沙耶……沙耶是我太太,她這個人傻裡傻氣的……個性懦弱、人太好、令人放不下心……我才會擔心得無法升天。但憑我現在的狀態,不能插手管事也派不上用場,若是你願意幫忙……」
我懷抱期待地看向細貝,他卻一臉冷淡。
「不行啊,」他不帶興趣地摳摳方正的下巴。「我現在忙著找結婚對象,哪來的時間照顧寡婦呢?」
「虧你還是我的好朋友,太無情了。」
我們已經多年沒聯繫感情,我知道自己厚臉皮。不出所料,細貝直接說:
「死去的朋友會過去,尋找配偶則關係著一輩子。」
「好吧,既然你堅持不幫,我現在就化身為厲鬼,附在你身上。」
「連升天都不會的鬼,還說什麼大話。」
看見細貝一臉無所謂,我真的動怒了。
「好啊,我知道了,我馬上附身,你走著瞧!」
才剛大叫完畢,門外突然一陣騷動。
「怎麼會這樣?你們這下要怎麼負責?」
一位伯母尖聲質問,對方似乎是殯儀館的人,聲音聽起來慌亂無措。
「怎麼回事?」
我走出去問了之後,馬上嚇了一跳。這不是我的聲音,身體異常沉重悶熱,不太對勁。我低頭一看,身上竟層層裹著莊嚴隆重的和尚法衣。
看來我成功附在細貝身上了,真不愧是鬼。我在心中比出勝利手勢,笑他活該。
一個瘦男人在走廊被多位身形胖碩的婆媽親戚包圍。這位殯儀館承辦員對我拋出求救眼神,囁嚅地說:
「怎麼辦……火化的遺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