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動不動就會訓斥大家『要節儉、要節儉』。」
這是直接冠在清左衛門名字上的綽號。
「絕不是成功高升的豪傑該有的綽號。」
的確,這項軼聞再度道出栗山藩的經濟窘境,同時表現出主動告知此事的村井清左衛門的為人。
「『三島屋』雖然在商品製作上講究奢華,但我們背後也都節儉持家。」
「如此甚好。」
贏得了他的誇讚。不知這時躲在隔門後的伊兵衛是什麼表情。
「我早年喪父,十八歲繼承家業。一開始是從小納戶見習做起,但也還是被人煞有其事地稱為『小納戶末席』。」
後來去掉「末席」的稱呼,正式就任小納戶,娶妻成家,是在他二十九歲那年,距今二十二年前。
以此估算,清左衛門今年應該是五十一歲。他的表情和聲音比實際歲數年輕,坐姿倒是有幾分老氣。
阿近試著在腦中計算。三十二年前,森氏從筑紫移封至栗山藩。七年後,也就是距今二十五年前,因老主公舉債和施政失利,老中介入,改由三男繼任藩主。新藩主即位後的第三年,村井清左衛門正式去掉「末席」的稱呼,榮升小納戶一職。
不過……
「恕我冒昧問一句,武士就職後,歷經十一年的見習生活,這是常有的事嗎?」
「算是很罕見的情況吧。」
清左衛門答得灑脫。
「這也是栗山藩經濟拮据的緣故。如果身分是末席,奉祿只有正式官員的一半,僅三十石。」
原來是這麼回事。某位上級捨不得三十石的支出,長期讓清左衛門屈居末席之位。這不是節省,也不是節儉,根本是小氣。不過,由此可見,栗山藩就是這般窮困,非搞這種小手段不可。
「當末席的這十一年間,母親和妹妹跟著我吃苦。」
清左衛門有個小三歲的妹妹,名叫志津。
「母親和妹妹都很節儉,茹苦含辛,還做副業貼補家用。」
儘管只有正式官員的一半奉祿,身分仍是上級武士,不能公然做副業。她們都是暗中承接裁縫、縫補、製作童玩等手工藝,賺取工資。基於體面,清左衛門得在村井家安排一名侍從,沒餘力僱用婢女或男僕,所以家務都是由母親和妹妹包辦。
「我一直期盼哪天能讓母親輕鬆一些,母親卻在我二十二歲那年逝世。」
村井家只剩兄妹倆相依為命。
「志津當時十九歲,已到嫁為人婦,或與人訂婚的年紀。」
但志津本人沒意願,清左衛門也以為妹妹會終生留在家中。
「這是因為……」
清左衛門流露略帶悲傷的眼神。
「妹妹在七歲那年初春,染上嚴重的熱病。」
最後撿回一命,但可能是連日高燒,志津變成重聽。由於聽力不佳,說話諸多不便,她少言寡語。
「母親、我,還有妹妹之間,都是大聲說話,一邊比手畫腳,才得以溝通,但在外面不能這麼做。」
世間並非全是親切和善的人。清左衛門不忍心見妹妹嫁到別人家受苦。
「而且,她工作勤奮,不懂偷懶,加上個性開朗,為人聰慧。對我來說,是可靠的好妹妹。」
光聽這番話會覺得像在炫耀,但說著說著,清左衛門逐漸露出悲戚之色。
「只不過……這是多麼諷刺的事啊。」
她的身體很健康。
「身體健康為什麼是諷刺的事?」阿近問。
「不,健康很好。但健康過頭……」
清左衛門眉尾下垂,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她健康的程度,甚至可用強壯來形容。不,或許該說是強健吧。」
清左衛門的妹妹,身高直逼他耳際。肩寬與他相當,骨架粗大。儘管過著儉僕的生活,依舊體態豐腴。
「哦……」阿近頷首。
「換句話說,她長得高頭大馬。」
兄妹倆的父親個頭高大,應該是繼承父親的特性吧。
「縱使她再聰明,與人溝通仍會有些障礙,身材又高大。光是這樣,便受盡嘲諷,遭來白眼,甚至成為人們私下嘲笑的對象。」
她忍下一切,不把冷言冷語往心裡放,佯裝不當一回事,過自己的日子。
「雖然是妹妹,但我實在佩服她,自嘆弗如。」
清左衛門的同輩中,有人為他著想,向他提出忠告,建議讓志津出家。
──你最好讓志津小姐出家為尼。
「他們說,只要妹妹在,我就討不到老婆。」
──有個這麼占空間的小姑,村井家根本沒有你妻子的容身之處。
「真是多管閒事。」阿近毫不客氣,「未免管太多了吧。」
村井清左衛門眨眨眼,重新端詳阿近,單邊嘴角輕揚。
「看來,您的個性也很剛強。」
「真是失禮了……」
「不不不,您剛才的眼神讓我想起志津。」
他原本悲戚的眼神,變得柔和些許。
「不管怎樣,別人的多管閒事,我們一概擋於門外。我和妹妹過著平靜的生活。」
就在清左衛門二十四歲,志津二十一歲那年寒冬,發生一起事件。
「栗山領地的冬季天寒地凍,山地會降大雪,但在城下並不常看到雪。然而,那年卻以不尋常的頻率下起大雪。」
住在城下的人不太習慣剷雪,當時卻全部忙著鏟雪。
「我們住的武士長屋,一遇上積雪,每戶人家的隨從或男僕都會忙著用耙子除雪。」
村井家也不例外,但他們只有一名從父親那一代便服侍至今的老隨從,實在忙不過來。剷雪的工作並非一次就能解決,持續降雪期間,只要積雪就得鏟除,如此一再反覆。倘若放任不管,道路會遭大雪掩埋,導致屋子受損。
「我在家時,也會主動用耙子除雪。進城辦公時,則由志津代替我。」
有人四處造謠,說她的模樣滑稽。
「妹妹不單體格魁梧,還強健有力,做事俐落。即使是平時做不慣的工作,她也會主動處理。理應受人誇獎,而不是受人嘲笑。」
然而,志津是武家之女。如果是練習長刀的武藝倒還另當別論,偏偏是揮動耙子剷雪,不合體面。以村井家的地位,連副業都不能公開,得維護體面。
「要是有人能在一旁給予忠告,對她說一聲『這樣很難看,別再做了』,就太感謝了。但很不巧,志津沒遇上這樣的好心人。」
──瞧,村井家的志津小姐又在剷雪。
──快看啊。哇,力氣真大。
左鄰右舍都睜大眼看熱鬧,竊竊私語,互相嬉鬧。志津不光替自家宅邸四周剷雪,還好意替眾人進出的道路及武士長屋的大門口剷雪,但眾人沒向她道謝,甚至拿她當笑話。
「接著某天……」
清左衛門結束公務,離城返家後,不見志津人影。只有老邁的隨從,惴惴不安地靠著里門等候他歸來。
「一問之下得知,約莫兩刻鐘(半小時)前,在宅邸後方剷雪的志津,被不知名人士帶走。」
老隨從並非親眼目睹,僅僅聽到聲音,不清楚詳情。只曉得有不知名人士──而且不只一人,是數名男子在路過時叫喚志津,似乎喝醉酒,相當吵鬧。當老隨從注意到時,便起了衝突。傳來男人的笑聲,志津發出尖叫。
「哥!」
老隨從眼中噙著淚水,說清楚聽到志津大聲求救。
「我到現場查看,雪道上有多人凌亂的足跡,顯然發生不小的紛爭,順著腳印追下去,在前方不遠處發現遺落志津的一隻鞋。」
──這是綁架。
清左衛門火速趕往門番。在此當差的守衛,任務是對包圍栗山城外部城郭的屋敷町及武士長屋進行戒備,藩士的長相大都認得,而清左衛門他們也認識這些番士。不論是誰帶走志津,只要守衛看見,應該馬上能認出對方的身分。
然而,守衛卻說從今天早上便沒見過志津。志津尚未走出這扇門,還在門內某處。
──居然有這種事。
清左衛門臉色大變。擄走志津的人,不是市町的無賴或混混,而是藩士。
清左衛門閉口不語,隔一會才抬頭望向阿近。
「如同剛才說的,志津在藩內是人們私下嘲笑的對象。不難想像,應該是有人要欺負剷雪的志津,但沒能得逞,才做出這樣的行為。」
志津放聲求救,對方卻哈哈大笑,也令人覺得陰森可怕。
「志津是小納戶末席的妹妹,又是嫁不出去,一直待在家中的老處女。」
在武家社會中,是身分最低的女人。
「不論對方是何來歷,至少是身分比志津高的人。我不敢隨便將事情鬧大。」
根據常理判斷,這是件麻煩事。阿近逐漸感到胸悶。
「不過,這是綁架,得趕緊找到她,救她脫困。在這種時候,藩士不是該肩負起職責嗎?」
清左衛門緩緩搖頭。
「到底是不是綁架還不清楚,只有我家隨從的片面說詞。不過,志津確實失蹤了。服侍主君的武士及其家人,擅自離開規定的住所便構成叛逃。」
所謂叛逃,是捨棄藩國和身分逃亡。在武家社會幾乎等同死亡。家中有人叛逃,表示這個家不檢點,很不名譽。
「按照規矩向上級申報村井家的志津失蹤,等於是稟報她有叛逃的嫌疑,勢必得接受主家的審問。」
大聲說出妹妹遭到綁架,並提出派人分頭搜尋的要求。如此理所當然的事,卻很難公開這麼做。
「不過,像這種情況,有個權宜的做法。」
當成一件離奇的怪事,廣為宣傳。
「我逢人便說,志津遭到神隱,有沒有看到什麼?不知是被天狗擄走,還是被妖狐、狸貓欺騙,志津失去蹤影,誰能提供線索嗎?」
「啊,如果是這樣,就能大聲四處打聽。」
阿近不由得抬手抵向胸前。
「結果呢?」
清左衛門沉默片刻。
「三天後的一早,妹妹被放回來。」
重提痛苦的往事,他緊握放在膝上的拳頭。
「就在她失蹤的那天,遺落鞋子的地方。」
志津被脫去外衣,打著赤腳,內衣外披著骯髒的半纏,丟在地上。手腳以腰帶捆綁。
「不知是一再重新捆綁,還是志津極力反抗的緣故……」
捆綁處摩擦破皮,微微滲血。
「她髮髻凌亂,遭到毆打的臉龐紅腫。」
說到這裡,清左衛門一臉痛苦,停頓片刻。
「嘴裡緊緊塞著布條。」
一早的寒氣,加上清左衛門情緒激動,手指顫抖,遲遲解不開繩結。在他努力解繩結的期間,志津一直緊咬著布條哭泣。
「志津不僅被狠狠打一頓,還遭到羞辱。」
阿近不敢直視清左衛門,低頭望向雙手。
「不必等大夫診斷,我也隱約猜得出來,但她守口如瓶,對三天裡的遭遇,什麼人對她做過什麼,一概不提。」
儘管如此,清左衛門仍試著以懇求的方式,想問出真相。沒想到,志津回答:
──我遭遇神隱。
「她說那段時間的事全忘了。」
清左衛門彷彿聽到她無聲的吶喊,叫他別再問。
「就算想起來,也無濟於事,反倒會造成我的困擾。妹妹的想法清楚傳進我心中。」
清左衛門的話聲微微顫抖。
「此外,志津會毫不遲疑地使用『神隱』一詞,是因為發現我以此為藉口四處找尋她。」
清左衛門找尋妹妹的消息,也傳到志津遭囚禁的地方。擄走志津的那幫人明知此事,卻仍繼續監禁她。
可能是囚禁三天也膩了,才放志津回家。這當然是對方胸有成竹,而且瞧不起志津,認為就算放她回去,她也絕不會說出真相,更不會透露犯人的名字。
「妹妹背後留下刀傷。」
寫了兩個字。鮮血凝固結痂後,清楚浮現。
「寫著『牛女』。」
清左衛門頓時血液沸騰,直衝腦門。
「我馬上按著刀柄,準備起身。那些人幹出這等不人道的行徑,豈能不把他們揪出來?我要將他們一一斬殺。」
這時,志津搭著他的手。跟她的體格一樣碩大的手掌,長長的手指,因經常刷洗而粗糙的皮膚,無比冰冷。
──哥,你是一家之主。
「意思是,為了守護村井家,我要忍耐,不能動怒。」
一旦向這些不人道的傢伙問罪,村井家將面臨存亡的問題。
爛透了。清左衛門頓時曉悟,凌虐志津的人,身分比村井家高,是藩內的名門。
「但我實在嚥不下這口氣。」
管他什麼名門、什麼身分。小小一個二萬石的外樣大名,領民泰半都被貧窮壓得喘不過氣,城裡的金庫和米倉都空空蕩蕩,角落結著厚厚的蜘蛛網。在這種可悲的小藩內,哪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何足畏懼!
「妹妹原本就少言寡語,發生這起事件後,在家中更是幾乎都不說話。儘管傷勢恢復,背後的文字不再顯眼,志津還是無法恢復往昔的模樣。」
清左衛門也無法和以前一樣。擔任小納戶末席,個性爽朗、溫柔的青年,化身為滿腔怒火的復仇者。
「妹妹將自己封閉在悲傷中,對一切心灰意冷。待在她身旁的我,怎樣也無法壓抑沸騰的怒氣。」
我要找出那群玩弄志津的傢伙。一定要找出他們,和他們一決生死。就算村井家斷絕,爹娘應該也會原諒我。即使不原諒我,背負不忠不孝的污名墜入地獄,我也不在乎。
認真展開調查後,沒想到輕易就有了結果。志津被送回村井家半個月後,之前一直在觀察村井家動向(應該說是在觀察監察官動向)的那群犯人,也開始鬆懈。他們似乎以此為傲,拿志津那件事向人吹噓。
栗山城下不大,仍有煙花巷。當初,風聲就是從這裡走漏。不久,從尋歡的人口中傳入市町,藩內的人很快知曉。
──那個牛女果然很乏味。
──她有一半是女人,沒辦法當牛用,如果不是我們加以調教,她會一輩子孤獨感嘆啊。
──我們可是功德無量。
「居然說這麼沒人性的話。」
阿近在「黑白之間」聽過不少恐怖的故事,也聽過殘忍的故事。這是第一次聽聞如此低俗又沒人性的行徑。
「這三人是常結伴遊蕩的年輕武士。」
當中兩人是藩內高層的役方統領之子,一人是先手組內的與力之子,三人常同進同出。
「他們都不是家中的長男,全窩在家中尚未成親。儘管出身名門,但想必是滿腔鬱悶無處宣洩。」
發生志津那件事的半年前,他們才酒醉引發鬥毆,各自遭父親狠狠訓一頓。但他們沒學乖,甚至變本加厲,做出更大的壞事,根本不必手下留情。
阿近想起,一開始清左衛門說過──栗山藩人心渙散的程度相當嚴重。
雖然這些青年前途未定,畢竟也是出身名門,卻總是做一些超出惡作劇範圍的壞事。
還得意洋洋地向人吹噓。他們認為就算說出口,也不會產生任何影響。打從清左衛門年輕時,栗山藩便瀰漫著這種氣氛。
不知是主君沒有作為,還是主君底下的重臣擅自操弄朝政,陷在無法跳脫的貧窮泥淖中,憤怒緩緩堆積在藩內每個人心中,無處宣洩的怒火,最後便燒向容易發洩的對象,是嗎?
欺凌弱者,是人世的常態。上級武士欺凌一般武士。有錢人欺凌窮人。男人欺凌女人。大人欺凌孩子。
為了暫時忘卻沸騰無處化解的怒火,及導致肉體靡爛的倦怠,人們對弱者動粗、凌虐、嘲笑。
那一刻,人將會自我沉淪,不配為人。
「村井大人,您如何處置那三人?」
那三個不是人的東西,您做了什麼?
「我殺了其中一人。」
對方是先手組的與力之子,他是首謀。常侵犯婦女,前科累累,素行不良,有一段時間被拒於藩校和道場門外,是空有武士之名的無賴漢。
其餘兩人是首謀的道場同門,於是清左衛門看準他們上道場的時機,正大光明地提出決鬥的要求。
「以一敵三嗎?」
「是的。」
清左衛門清晰應道。
「我斬殺首謀,兩名同夥棄刀逃跑。道場的師傅出面勸阻,我才收刀。」
──到此為止,夠了。
剩下的兩人撿回小命,但在正大光明提出的決鬥中,竟以背示人,還棄刀逃逸,身為武士,可說與死無異。不,比互砍致死還不名譽。」
「道場是藩士秉持武士的本分,修習劍術或槍術,磨練精神的地方。道場的庭院,遭私鬥的血玷污。我打算切腹謝罪,師傅攔下我。」
──村井清左衛門交給我看管。
「村井大人,該怎麼說……」
阿近不想表現得太輕率,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您對劍術很有自信吧。」
清左衛門豪邁地笑:
「有多少自信,我也說不準。只不過,我曾是那道場的代理師傅。」
哦,原來如此。阿近暗鬆一口氣。
「家臣私鬥,不論理由為何,輕則切腹,重則斬首。對於村井家斷絕香火一事,我早做好心理準備,只希望志津能活下去。所以,我懇請師傅代我傳達一句話。」
──不能死。
「後來,我成為待審之身,在衙門的監獄裡待約四十天。」
遲遲無法決定清左衛門的懲處。
「重臣意見分歧,一再引發紛爭,連凡事僅會吩咐一句『要妥善辦理』的主公,似乎也舉棋不定。」
延宕許久,得到意想不到的判決。
「我的身分降為下士,擔任山奉行麾下的山番士,派往北部領地的洞森村。」
執勤三年,若能平安下山,便可重振村井家,清左衛門也能再次被拔擢為小納戶末席。
「山奉行是管轄領內山林的衙門。山番士是底下的下級官員,負責山村的警衛工作。雖然名義上是保護村民不受強盜和野獸的侵害……」
其實監視村民平時有無怠惰,防止村民逃離,也是很重要的一環。貧窮的栗山藩,山村更是一貧如洗,常有村民會逃離。
「這算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職務之一。話雖如此,畢竟是私鬥斬殺對手的家臣,這麼輕的處分已是特例。」
──會不會背後有什麼算計?
「我也想過,該不會是將我遣送到山裡,讓那三人的親屬,或逃走的另外兩人來取我性命,挽回名譽吧……」
不,背後有更怪異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