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文章因為是經過節錄的摘文,
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我從沒看過像奧布朗這麼美麗的庭園。
望著飽含濕氣的馨香黑土、青翠繁茂的植物,我由衷體會到「大地為生命之母」這種陳腔濫調的形容並不誇張。生命結束的花朵謝落大地,分解,成為新生命的養分。這塊土地重複相同的循環數十年,甚或數百年之久,滿布著泥土、花朵與青草。
奧布朗庭園地勢緩斜,面積廣達一平方公里,與山腳的城鎮之間隔著一座森林,寬闊的林道上有著數家小攤販及咖啡廳,是鎮民的絕佳散步路線。坐在露天咖啡座享用咖啡,欣賞遠方的杜鵑花叢、惹人憐愛的淡紫色金線蓮,及可愛的黃色金魚草,對於算是搖筆桿維生的我,也是轉換心情很棒的消遣。每年初夏舉辦的繡球花和玫瑰觀賞活動頗具巧思,即使對園藝沒什麼興趣,心靈也能獲得滋潤。管理員會露出爽秋太陽般清新的微笑,贈送每位訪客一朵當季的花。
管理員是一對老姊妹,據說自奧布朗庭園開放以來,便一直在此工作,前前後後已待五十個年頭。姊姊因病少了一條腿,總坐在輪椅上。她容貌美麗,聰明伶俐,說是她一個人主持這座庭園也不為過。妹妹負責照顧姊姊,似乎年輕時聲帶受損,無法出聲,性格溫和,但臉色比坐輪椅的姊姊更不健康,並且外表平凡,沒什麼特徵。明明長得一點都不像,兩人湊在一塊,不知為何宛如出自名家手筆的雙胞胎肖像畫,令人深信她們血緣相繫。
只是,奧布朗有個祕密。
奧布朗有另一座庭園「後院」,一般人無法參觀。從開放的前院不斷往深處走去,冷不防會撞見一道鐵鍊和鎖頭封印的黑色鐵門,聳立眼前,這裡便是前院的盡頭。鐵門極為堅固,高達二公尺以上,緊鄰門柱的兩旁是更高的籬笆,將後院圍繞起來,教人忍不住猜疑,莫非裡頭藏著監獄或危險的實驗室?門欄之間只能勉強看見一片野生的、恭維也稱不上色澤好看的雜草。曾有一次,一群酒醉的年輕人試圖闖入。夜半時分,為了向同伴展現男子氣慨,一名傻子攀上鐵門翻越進去,卻不得不立刻折返。剛落地的他腳一滑,反射性抓住門欄,才總算沒事,但身體差點被腳下的鐵絲網割傷。原來門內挖了條深溝,底部嵌上鐵絲網,像是防止入侵的陷阱。據說男子慌忙折返之際,疑似聽見附近傳來狗叫聲。
聽聞此事,鎮民嘲笑年輕人的莽撞,卻也感受到一股坐立難安的詭譎氣氛。關於奧布朗的過去,從以前便一直流傳著可怕的謠言。門前有大片範圍散落著燒過的磚瓦和灰泥牆,顯示這裡曾有人居住,但究竟是誰、又是何時的事,卻無人知曉詳情。而且,一向只有管理員姊妹露面,沒未見過她們的僱主,也就是奧布朗真正的主人。
就在那神祕的後院,發生駭人聽聞的案件。
那天,我和七歲的女兒一起在奧布朗的前院散步,卻不小心走散。約一個小時後,遊客中的一群中年婦人在前院的盡頭發現她緊攀在鐵門上,呆呆注視著後院。在慌亂的婦人幾乎是責罵的催促下,我趕到現場,目睹後院的慘狀,嚇得連忙抱起女兒,摀住她的眼睛。整個庭園一陣騷動,婦人立即將女兒隔離到林道上的咖啡廳。
當時,女兒緊盯著一具屍體,旁邊佇立疑似人類的赤裸生物。那生物宛如剛從地獄爬出的惡鬼,瘦得可怕,甚至看得見皮膚底下的骨頭形狀,而且駝背,長長的胳臂垂落,手中握著一把鮮血淋漓的大鏟子。像是內褲的破布包裹臀部,但沾滿屎尿,散發刺鼻的惡臭,不過應該是女性──不知為何上半身毫無遮蔽,部分皮膚鬆垮,明顯是乳房萎縮的痕跡。頭部光禿,眼神空洞,沒有任何表情,一語不發,嘴巴大張只是不停流口水。警察趕達,破壞門鎖,吼叫著壓制她時,她彷彿仍不明白自己殺了人,僅左右搖晃身體,注視虛空。我從頭到尾目擊,嚇得牙根打顫,僵在原地,事後覺得羞愧極了。
遇害的是兩位管理員中的姊姊。
她的頭部遭到殘忍地反覆毆打,死相淒慘。血跡和後來知道是腦漿的液體噴濺一地,連同頭皮脫落的一綹白髮,像玉米鬚般在風中搖擺。
我做為報案人留在庭園,抵擋不住好奇心的誘惑,趁警方尚未拉起封鎖線,伺機溜進門內。如同前幾天闖入的年輕人描述,鐵門周圍有條溝渠,鋪設鐵絲網陷阱,不過上頭架著老舊的木板,我順利潛進(事後得知,這塊板子是遇害的管理人姊姊放的)。後院比想像中狹小,野生化的草皮恣意生長,仔細查看根部,到處都可窺見水泥地面。這裡和前院不同,有著人工的氣息。不僅如此,越過被害者陳屍處,注意到藤蔓纏繞的大樹後方隱藏的東西,我益發驚訝。那是正方形的小泳池,顯然不足以用來舉行泳賽。不知何時就沒換水,變成沼澤般的灰綠色,臭不可聞,我忍不住逃開。經過池畔時,絆到某種硬物,我嘖一聲,望向腳邊。由於雜草密布,乍看不易辨識,其實有個約五十公分見方的水泥塊微微凸出,應該是下水道入口。水泥塊上面設有鐵門,雖然鎖著,但鉸鏈鏽蝕,毀壞鬆脫,隙縫間散發出污水的臭味。不巧,這時警察發現我,無法再深入調查。
跟推理小說的主角不一樣,我在警界沒有朋友,立刻遭到驅逐,因此得知的訊息和鎮民差不多。只能依據陪同我的年輕員警避著旁人吐露的案情,及當地報紙的報導等平凡無奇的資訊來推測,但仍足以說明狀況。
那名宛如惡鬼的女人據說非常老了,衰弱到令人訝異她居然還能活著。大概是遭受囚禁,她嚴重營養失調,脂肪和肌肉所剩無幾,皮膚蒼白得像深海生物。她的精神錯亂,完全喪失自我。當然,警方隨即將她送去醫院。待她恢復體力,調查員試著進行偵訊,但別提要自白,她根本不會說話,只是躺在床上,僅為了維繫生命而呼吸。院方檢查她的身體時,發現頭部有塊相當大的凹陷,顯示受過傷。可惜這項事實無助於破案,她被送往收容精神障礙者的監獄。她是怎麼進入後院的?殺人動機是什麼?她究竟是什麼身分?在一切尚未明朗的狀況下,這名惡鬼一個月後在病床上斷氣。死因是過度衰弱。
破案的最後關鍵,只剩下兩位管理員中的妹妹,然而,她在惡鬼死亡前自殺。她本來就不能言語,調查員試著與她筆談,她卻不肯透露任何事。自從得知姊姊的死訊,妹妹在前院大門附近的家中,面露平靜的微笑,坐在深綠色沙發上,茫然望著窗外的奧布朗庭園。下次來訪時,調查員只看到在廚房懸梁自盡的妹妹可憐的身影。
於是,警方只查出三項事實:管理員姊妹實際上並無血緣關係;絆倒我的池畔鐵門通往下水道,惡鬼疑似就囚禁在那裡;鐵門旁掉落的藤籃裡,裝有一瓶水和麵包,顯示姊姊遇害前一刻,似乎正要餵食惡鬼。
鎮上的民眾都為此議論紛紛。有人提出之前試圖闖入後院的年輕人的事,說那狗吠聲一定就是惡鬼的叫聲。
記者在報紙上聳動地大書特書,評斷這雖然是一起老婦殘殺老婦的可怕命案,但把人囚禁在地底下,凌虐成那副模樣,管理員姊妹才是冷血無情的女巫。神祕宗教般的案情成為絕佳的宣傳,好一陣子,奧布朗擠滿來湊熱鬧的民眾。然而,待熱潮退去,便無人造訪,也沒有新的管理員接任,美麗的庭園終究關閉。
如今再也沒人提起奧布朗,我卻一直記掛在心。況且,我的女兒知道──死去的三個人是「誰」,及為何會發生那樣的慘劇。
案發經過三年,發布降雪預報的一天早晨,我在暖爐上煎著培根蛋,順便溫暖腳尖,直到聽見一聲「爸」,才發現女兒站在沙發後方。回頭一看,穿睡衣的女兒臉色蒼白,宛如印上外頭的陰天。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女兒便遞出一本書,說是兩位管理員中的妹妹死前交給她的。女兒說,命案發生後幾天,她都瞞著我在管理員家附近遊蕩。女兒和遇害的姊姊很親,也許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憑弔。於是,某天倖存的妹妹走出家門,冷不防把這本書塞給她。此後三年,她一直藏著這本書──女兒匆匆解釋。我一頭霧水地接過書,女兒立刻轉身跑回二樓。
書非常老舊,不厚,藤蔓花紋的皮革封面即將脫落。紙頁滿是蟲蛀和發霉的痕跡,非常骯髒。我先把書擺到邊几上,以家居袍衣襬抹了抹手,吃完培根蛋、喝完紅茶,才翻開書。
上頭記載著令人驚訝的事實。這是一本手記,從秀麗又有些稚拙的筆跡來看,作者應該是青春期的少女。一開始,我以為是愛幻想的少女寫下的、隨處可見的虛構日常故事,然而,我的直覺嗅到不祥的氣息。隨著翻頁,直覺逐漸轉為確信。我得聲明,手記中的筆跡和我女兒怪獸般的字跡完全不像。最重要的是,內容實在太驚心動魄,絕不可能是女兒或她朋友的惡作劇。
閱讀完畢,我不曉得在地毯上踱步幾趟、拿起電話又放下多少次。把手記交給警方,或許就能查出惡鬼的身分,我卻猶豫不決。女兒想必是出於好奇與驚訝,將這本日記收進包包帶回家,一旦發現關係重大,又不敢告訴任何人,一直隱瞞至今。警方恐怕會狠狠斥責女兒,這也就罷了,要緊的是,萬一其中的內容是真的,我擔心那些荒誕的流言,包括奧布朗肥沃的土壤是受到少女鮮血滋養的低俗臆測,及那座庭園真正的名稱平凡無奇,一點都不風雅等等,又會重新被提起,再次喚醒奧布朗的歷史,這座城鎮忌諱的記憶。
我決定在這座城鎮度過餘生,不願意破壞固有的平靜。三年之間,鎮民似乎都遺忘了這件事,恍若有人裁下那起命案,懸掛半空,在日常生活中再也看不見。或許手記中記載的全是作者的妄想,況且,不一定是管理員姊妹所寫。即使將慘案發生那一天拋上空中,依舊在我們的頭頂盤旋不去,不斷在我們的耳畔低語:有哪裡不對勁。天使和惡魔就像卡通上演的情景,爭相對我呢喃:應該當成可憐的老姊妹不幸遭遇橫禍;不,應該秉持正義,揭發事實,讓人們知道老姊妹和惡鬼的真實身分。
不過,最傷腦筋的是,身為寫作者的我,深受手記內容的吸引,體內的血液蠢蠢欲動。這份手記傳達出少女力竭聲嘶的吶喊。吶喊著這裡有必須傳述出去的故事。不論內容是事實或虛構都不重要,那根本不是問題。
我是個極度膽小的人。不管是天使還是惡魔的指令,我都無法聽從,只能順從自身的欲望。若非如此使用這本手記,而是交給警方,或許會展開更進一步的調查,終至真相大白。可是,我想要的不是真相。唯一冀望的,是整理其中揭露的事實,重新編寫成故事。
在手記的另一頭,沙塵重新構築起來。生命之風吹過,再也無人記得的奧布朗昔日形影復甦。那是宛如沙堡般,永恆的白日夢。
沉眠於藤蔓花紋皮革封面、古老手記中的少女吶喊,控訴著不幸事件的真相。接下來我要述說的內容,便是透過自身的觀點與想像,將之重新改寫,令活在奧布朗這塊豐饒土地上的少女幻影復活,成為故事。因此,情節多少經過渲染,尤其是結局,我必須從碎片中推理,難免有不少成分出自我的推測,特此聲明。
J‧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