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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全白的地圖

一

　　在那一夜的開端，地圖仍是空白的，約定好的流血事件，只有一樁。在那裡，死者的名字早已決定，一切似乎都按既定的行動、步上既定的命運，沒有轉圜的餘地。
　　滑下螺旋狀的通道，關沼慶子謹慎地開著車。「東邦大飯店」專用停車場位於建築物的地下一樓和二樓。六月二日大安 星期天的夜晚，要找一個空車位頗費工夫。
　　總算停妥車子時，右手邊直達宴會廳的電梯裡步出幾名年輕男女，朝慶子的方向走來。他們盛裝打扮，拎著印有「囍」字的大紙袋。其中一名女子穿著華麗的振袖和服，看起來似乎舉步維艱，插在頭上的豪華髮飾，顫巍巍地不住晃動，彷彿隨時會掉落。
　　慶子推開駕駛座的門，一下車，經過的年輕人一臉意外地挑著眉說：「啊，賓士。」
　　同伴立刻取笑他：
　　「你真是鄉巴佬。」
　　「賓士這麼稀奇嗎？」
　　一群人揚起一陣笑聲。慶子朝他們輕輕投以一笑，轉身走向車子後方。打著細褶的薄皺紗連身裙裙襬翻起，纏在腳踝上，高跟鞋的鞋跟敲著水泥地面，發出響亮的聲音。
　　一打開車子的行李廂，就聞到一股火藥味。
　　真奇怪，慶子不禁納悶。這兩個星期，她都沒去射擊場。
　　雖然每晚都會把槍取出，確認決心沒有稍減，但她並未射擊過。這股火藥味，是從哪裡來的？
　　剛才那群年輕人，和慶子相隔四輛車的距離。他們的大型廂型車後座堆滿了行李，一行人熱鬧地嘻笑著。慶子往那頭一瞥，目光正巧和先前喊出「啊，賓士」的年輕人相接，他面帶羞澀地笑了。

　　「很拉風耶。」
　　他像是從禮服出租店直接來赴會，不說話還算體面，可惜一開口就全毀了。那張垂著八字眉，看似好脾氣的笑臉，和他的領結一點也不搭調。
　　「賓士很稀奇嗎？」
　　慶子一問，年輕人浮現略帶不快的表情。夥伴取笑無所謂，受到陌生女子揶揄就無法忍受？只要他出聲與擦肩而過的女子搭訕，大家就該回他一個溫柔的笑臉嗎？真是厚臉皮又傲慢的可笑習性。
　　「MERCEDES-BENZ不稀奇，可是女人開190E23就很稀奇了。」
　　聽到年輕人吐出「MERCEDES-BENZ」，慶子微微一笑。
　　「這是我丈夫的車。」
　　這麼一說，打領結的年輕人終於離開。慶子從後車廂取出行李。
　　這個黑色皮箱長九十公分、寬不到三十公分、厚約十五公分，四角用金屬補強，卡榫上掛著鎖。乍看之下，似乎是樂器盒。目前為止，每當她提著這個皮箱，從來沒人問過「那是什麼」，卻多次被人問到「那是什麼樂器」。
　　慶子總覺得好笑，不是笑發問的人，而是笑有這種嗜好的自己。打小她就喜歡做與自己不搭調、不相稱的事。
　　箱子裡面，放著長二十八吋、口徑十二號的上下二連槍。這是競技專用的霰彈槍，每次搬運時，必須把槍管、前座、底座三部分拆開放進盒子，不知情的人完全看不出是危險物品。即使是觀察力極強的人，頂多也只覺得「以樂器的大小來說，顯得特別重」吧。
　　她把取出的箱子放在腳邊，關上後車廂的蓋子。至於子彈，在她離開公寓時，早用手帕裹好放在皮包底層。她調整好右肩上的皮革細背帶，拎起箱子，邁步走向電梯。
　　當然，平時去射擊場時，她不會做出這種把子彈放進皮包帶著走的危險行為。今晚僅僅需要一發子彈──而且，只要射出那一發，一切都將失去，她才會這麼做。
　　電梯間空蕩蕩，燈光異常刺眼。慶子皺起眉，按下樓層鍵後，便倚著牆等待。她毫無猶豫，只是突然想起哥哥。
　　她第一次湧現「對不起哥哥」的念頭。
　　　
　　距今兩年前，慶子宣稱要開始玩射擊時，遠在故鄉、喜好狩獵的哥哥提出三項條件。第一，正式成為射擊俱樂部的會員。第二，車子換成賓士或富豪。第三，那輛車上，要加裝可將子彈和紙盒一起放進去、鋪有緩衝材質的專用收納箱。
　　「妳向來是三分鐘熱度，偏偏每次一想要怎樣就很頑固。所以，我不會反對妳學射擊。反正一定要考取執照才能買槍，而且去俱樂部有指導員。不過，往返射擊場時，務必開車，這點我不放心。載著一整盒子彈開車，萬一轉彎車冷不防從旁邊衝過來，妳想下場會如何？」
　　「不只是死掉，而且會死得很慘，連死人妝都沒辦法化。」當時哥哥拿出裝有仁丹 那麼大的霰彈、用塑膠和白鐵製成的彈筒，一邊如此說。那玩意和電視上的警匪片或外國動作片中出現的實彈──流線型、看似速度極快的子彈不同，感覺一點也不危險。
　　「哥哥，你看過這種意外嗎？在獵場、射擊場，或載運子彈時發生的車禍──你曾目睹有人這樣死掉嗎？」
　　「只有一次。」哥哥點點頭，豎起食指。「就一次。不過，光那次就足夠了。」
　　慶子考取執照後，哥哥特地來東京，介紹她去熟識的槍砲店。後來，連車子都是哥哥選的──外型不是問題，總之要堅固。起先一、兩次，哥哥甚至陪她去射擊場。
　　要是有人讚美慶子有天分，哥哥比她還高興。
　　「妳不打獵嗎？」
　　「哥哥真是的，你看我這副德行，像會揹著沉重的裝備馳騁荒山的人嗎？」
　　「那麼，妳的目標就放在當選奧運代表。夢想愈大愈好，妳啊，需要一個可以讓妳安頓下來、熱中的東西。」
　　那時，哥哥很高興。從來不肯聽話的妹妹，對他的嗜好產生興趣。即使那是社會大眾眼中「不適合女性」的嗜好。而能夠讓哥哥高興，慶子也感到開心。
　　家裡只有他們兄妹，卻相差十歲。因此，慶子國中時，父母發生車禍雙雙去世後，便由哥哥扮演父母的角色。在慶子心目中，哥哥簡直是萬能的上帝。
　　慶子出生的故鄉，除了農業沒什麼產業發展。既沒有可作為觀光資源的絕景，也沒有永垂不朽的文化財產或史蹟，當地很早就積極展開企業招商活動。從東京搭特急電車僅需兩個半小時，加上土地遼闊、水量豐富這三大條件，成為招商的強大優勢。現在，大型半導體製造商和音響器材廠商，都把生產和研發的總部設在此處。
　　每次返鄉街景都有所改變，總會多出幾座嶄新的大樓和公寓。這種都市變貌，對於不動產業──不僅是亡父的工作，也是哥哥繼承的家業──正逢其時，況且公司有父親培養出來的幹練員工，即使第二代接手，也沒碰到太大的問題或挫折，生意繁盛至今。
　　在哥哥的關愛及庇護下，慶子雖然過著隨心所欲、衣食無缺的生活，有時仍會分外寂寞，甚至把氣出在周遭的人身上。在慶子二十歲，哥哥結婚、生小孩，建立自己的家庭後，情況愈演愈烈。
　　理由很單純，哥哥不再像過去那樣呵護慶子。她便是為這件事使性子。
　　哥哥大概也察覺到這點吧。然而，他沒有特意撥出時間和心思，相對地，他比以前更寵溺慶子、更縱容她的任性，企圖藉此彌補她。
　　所以，即使一個人在東京生活，慶子也從不缺錢，打大學時代就是如此。出社會上班後，就算花光月薪，靠著家裡寄來的錢依然吃穿無虞。她住在市中心的高級出租公寓，開私家車，每年會有兩、三次長期或費用高昂的旅行。據說，公司資深的女職員私底下都喊慶子「蚱蜢」。可惜，偏偏這隻蚱蜢的周遭四季常夏，不需要在酷寒的冬天向螞蟻低頭乞討食物。
　　若非如此，以慶子的年齡，不可能把開銷驚人的嗜好換了一個又一個──飛靶射擊是她的第六項嗜好，前一項是騎馬。不過，她討厭照顧馬，才一個月就放棄了。
　　看到妹妹這樣子，哥哥偶爾不免會稍稍抱怨，勸她做點有建設性的事。只是，慶子一向當耳邊風，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一旦認真接受建議，做起有「建設性」的事，哥哥一定會變得更不關心她。慶子總覺得不讓哥哥操心一下，八成會遭到遺忘。
　　理所當然，面對放縱的小姑，大嫂不可能有什麼好臉色。但站在慶子的立場，反倒求之不得。在她看來，大嫂分明就是敵人，只是一個從自己身邊奪走哥哥關心的可憎女人。連姪子、姪女也一樣，她不曾打心底認為他們可愛。不過，小孩逐漸成長懂事後，不小心流露冷淡的神色會很尷尬，況且要是能讓小孩站在她這邊，和大嫂對抗起來會比較有利，所以，至少在表面上，她還是努力擺出溫柔姑姑的姿態。這樣的生活持續好幾年。
　　開始玩競技射擊，純粹是一時興起。可是，幸運地成功喚起哥哥的好奇和關心後，慶子十分投入，不僅技術進步，也拓展了交友關係。她甚至熱中到考慮跟著哥哥一起去打獵。
　　諷刺的是，見慶子樂在其中，哥哥或許是安心了，關切又逐漸轉淡。其實，渴望哥哥的關切是慶子一廂情願的想法。基本上，要哥哥這種大忙人的心思一直停留在成年的慶子身上，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奢望。
　　哥哥不再多方關注後，慶子的射擊熱情瞬間冷卻。當初，每逢週末她一定會去射擊場，漸漸變成隔週一次、隔兩週一次，乃至隔一個月……間距愈拉愈長。由於有些心虛，她又買一把新的二十號二連槍，試著刺激自己恢復興趣，可是，用不慣的槍導致命中率降低，她更是興趣大減。
　　三分鐘熱度的慶子、孩子氣的慶子。對，我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孩，她默默想著。
　　通常過個一年，慶子又會起意尋找下一個感興趣的對象，週而復始……欸，沒有新把戲嗎？有沒有什麼好玩、有趣的事物？
　　可是，後來慶子無暇去思考這些，因為……
　　她戀愛了。不，或許應該說，簡直是狠狠一頭撞入情網。
　　對方並非公司的同事，而是透過朋友介紹這種通俗的邂逅方式。起先，慶子連想都沒想過要跟這樣的男人進一步交往，根本沒把他列入考慮。
　　誰知道……
　　鈴聲輕輕一響，電梯門打開，裡面沒有任何乘客。香檳色地毯上散落著拉砲的繽紛彩帶碎片，可能是沾在客人衣服上掉下來的吧。
　　慶子走進電梯，門一關，按下「3」樓，宴會廳的格局她早牢記在腦海。
　　電梯內，三面牆壁都鑲著鏡子。淺黃燈光下，鏡中映出一個穿嫩綠薄皺紗禮服的身影，拎著沉重的黑色皮箱，緊抿雙唇……好漂亮的女人。
　　是個捨不得讓她死掉的美女。想到這裡，慶子獨自一笑。
　　電梯靜止。門一打開，只見穿整套純白傳統禮服的新娘，在一身和服的女職員攙扶下，踩著淺紅地毯從慶子眼前經過，大概是要去換衣服吧。
　　慶子看看手表，剛過晚上八點零五分。
　　這是場一邊眺望都心夜景，一邊進行的婚宴。如果儀式進行順利，很快地，曾是慶子戀人的男子，和今晚將成為他妻子的女子，應該就要離席去換衣服。然後，換好衣服的新郎和新娘，將在眾人的掌聲中，挨桌點燃賓客桌上的蠟燭，再次回到婚宴舞台時──
　　就是慶子出場的時刻。一切的準備、一切的覺悟，都是為了那一瞬間。
　　慶子緩緩邁出腳步。地點早已知道，就在大廳的最東邊，芙蓉廳。她嘴角帶著淺笑，重新拎好皮箱緩緩前進，錯身而過的服務人員鞠躬說著「歡迎光臨」。把悸動鎖在胸中，挺直背脊，一路嗅聞大廳洋溢的鮮花、香水與葡萄酒香，慶子這才醒悟──
　　剛剛在停車場聞到的火藥味，並非來自後車廂。
　　而是來自她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