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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婪之羊

　　啊，您醒了，太好了！感覺怎麼樣？哪裡會痛嗎？
　　難道您不記得昨晚的事？您醉昏過去了。從警局回來之後立刻。您說您想喝點烈酒，於是我端了波旁威士忌給您，您一口氣喝乾，就這樣像灘爛泥似地……
　　您在警局被問了許多問題，一定累壞了。這也難怪。
　　或許真如坊間謠傳，這幢宅子被詛咒了。一對親手足姊妹，居然成為殺人命案的被害人與加害人……
　　麻耶子小姐有如大朵玫瑰般冶豔，性情剛烈；沙耶子小姐則如同櫻花般嬌羞夢幻，溫柔可人。
　　如果告訴認識她們的人，其中一方死於另一方之手，十個人裡面，有十個都會認為是姊姊麻耶子小姐殺害了沙耶子小姐吧。
　　然而實際上，在六角形的閨房床上表情扭曲、抱著便便大腹斷氣的卻是麻耶子小姐，沙耶子小姐被警方視為殺害姊姊的嫌犯帶走了。
　　麻耶子小姐向來問題多端，而且懷孕期間仍照常在睡前飲酒，然而在最後一刻，她還是發揮了母性本能，試圖保護肚子裡的孩子。
　　麻耶子小姐房間裡的玻璃酒瓶驗出了農藥巴拉刈。這種農藥為了防止誤飲，添加了臭味劑，因此氣味嗆鼻。若是能嗅到那臭味，應該也不會把散發出惡臭的酒液喝進口中了……。是的，麻耶子小姐小時候得過副鼻腔炎，有嗅覺障礙。
　　雖然是一樁令人心痛的悲劇，但即使聽到玻璃酒瓶上驗出沙耶子小姐的指紋、在沙耶子小姐的閨房找到巴拉刈的容器，我還是難以置信。如天使般慈愛的沙耶子小姐，怎麼可能動手殺人？
　　您在警局見到沙耶子小姐了嗎？果然，警方不讓您們相見。沙耶子小姐一定非常害怕。若是能夠，我真想替她受苦。
　　沙耶子小姐認罪了嗎？真凶應該另有其人。
　　不只是沙耶子小姐，只要是那天晚上屋裡的人，每個人都有機會在麻耶子小姐的酒瓶裡摻農藥。不管是我、女傭志津，還是深夜歸來的恭司先生，都有機會……。志津說她幾天前才目擊到，麻耶子小姐與恭司先生夫妻失和，激烈地大吵一架……
　　這種話實在不該說出口，但一直以來，麻耶子小姐對沙耶子小姐極盡刁難之能事，即使被殺也不奇怪。我自小就和兩位小姐一起生活，一切都看在眼裡。即使如此，沙耶子小姐還是替麻耶子小姐說話，說「姊姊是生病了」。沙耶子小姐真的既慈愛又寬容。
　　您想聽聽兩人以前的事？這樣好嗎？說來話長，而且不是什麼動聽的往事，或許會妨礙您休養。
　　啊，不可以勉強！光是要坐起來就很難受了吧？您的臉色也很糟。請先休息一下吧。這裡十分幽靜，可以寬心休息。老爺以前也在這裡靜養過。若您覺得冷，我再添一件毯子……，您還好嗎？
　　好的，我明白了。既然您那麼想知道，我恭敬不如從命。
　　不，這不是什麼需要正襟危坐聆聽的事，請您躺著吧……。是啊，也許說著說著，可以找到證明沙耶子小姐清白的線索。

　　第一次見到麻耶子小姐的那天恍如昨日，歷歷在目。那一年我十歲，所以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真是歲月如梭。
　　家母原本在真行寺家這裡幫傭，因為她突然過世，老爺收養了無依無靠的我。
　　剛被帶到這裡的時候，我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茫然自失。我在狹小的地方長大，所以宅子的寬闊與豪華震懾了我，就好像一個人被拋進異世界裡，我連老爺對我說什麼都渾然不覺。這時，一道歇斯底里的少女叫聲響徹整幢宅子：
　　「不要就是不要！」
　　我全身一震，以為自己挨罵了。
　　一串腳步聲粗魯地衝下樓梯，緊接著書房的門「砰」地一聲猛然打開。出現在門口的，是小我兩歲的麻耶子小姐。
　　麻耶子小姐的漆黑大眼燃燒著怒火，甩動著在肩上剪齊的黑髮，穿著白色洋裝的全身彷彿正噴發出不耐煩，儘管如此，她的外貌仍美得教人屏息。
　　十歲的我心想：公主現身了。
　　啊，這裡是城堡，所以會有公主。麻耶子小姐就是如此地華貴、神聖，和我心目中繪本裡的公主完全吻合。
　　麻耶子小姐或許完全沒把我看在眼裡，她凌厲的眼神只瞪著老爺一個人，宣布：「打死我也不穿這麼醜的衣服出門！」那件洋裝胸口有個可愛的藍色小蝴蝶結，款式高雅，襯托出麻耶子小姐的美，所以我完全不懂她為何不滿意。老爺被麻耶子小姐的氣勢嚇到，忘了責備她沒敲門就進來的魯莽，安撫地說：
　　「那件洋裝很適合妳啊，妳到底不中意哪一點？」
　　「全部！」麻耶子小姐回答，露出一點都不像八歲小女孩的妖豔表情，厲聲說：「我要穿沙耶子那件！」
　　老爺深深嘆了一口氣，打圓場似地把我介紹給麻耶子說：「從今天開始，她也要住在這個家，妳們要好好相處。」
　　被麻耶子小姐那雙漆黑大眼一看，我覺得自己變成了毫無價值的螻蟻。當時我穿著滿是毛球的紅色毛衣，和母親髒兮兮的褐色長褲，當然完全不合身。一想到唾罵那件美麗洋裝的麻耶子眼中，我會是什麼模樣，我真想當場消失不見。我拜倒在地似地低垂著頭，結果麻耶子小姐開口說：
　　「這件衣服送妳。妳穿比較適合。」
　　我驚訝地抬頭。雖然不知所措，但那句話真的令我開心極了。若是能從這麼美麗的人手中，得到如此漂亮的洋裝，那該有多美好！我瘦得像個皮包骨，個子甚至不及比我幼小的麻耶子小姐，所以應該穿得下那件洋裝。也許是從我眼中看透了這樣的渴望，麻耶子小姐冷不妨當場脫下洋裝扔向我。洋裝大大地偏離我坐的沙發，掠倒了老爺喝到一半的咖啡杯，掉在波斯地毯上……。我只是茫然注視著。注視著黑色的污漬在純白色洋裝的胸口逐漸擴大。
　　麻耶子小姐笑著道歉說：「哎呀，對不起。」
　　現在的我懂了，麻耶子小姐是故意的。至於為什麼，當然是為了傷害我。
　　聽到吵鬧聲，老夫人和夫人現身了。老夫人是夫人的母親，是這個地方的大地主，實質掌握這個家；她一看到我，便露骨地露出厭惡的表情，而夫人更是用看髒東西的眼神看我。儘管還小，但我體認到自己不僅不受歡迎，甚至遭到排斥，感到無地自容。
　　但沙耶子小姐──躲在夫人背後，提心吊膽地看著這裡的沙耶子小姐，只有她一看到我，便露出開心的微笑，有些靦腆地向我點頭致意。
　　沙耶子小姐那通透白皙到甚至有些病態的皮膚，以及亞麻色的美麗長髮，讓我聯想到降臨人世的天使。她的長相散發出一種讓人想要守護的氣質，惹人憐愛，相較於華貴的麻耶子小姐，是一種較為內斂的美。兩姊妹只相差一歲，但比起成熟的麻耶子小姐，沙耶子小姐顯得更童稚可愛許多。
　　我正對沙耶子小姐看得出神，忽然感覺到強烈的視線，抬頭一看，只見一身襯衣的麻耶子小姐正以尖銳的眼神瞪著我和沙耶子小姐。然後她指著沙耶子小姐大叫：
　　「我要穿那件衣服，除了那件以外都不要！」
　　這時我真是大吃一驚。因為沙耶子小姐身上的白色洋裝，和剛才麻耶子小姐脫掉的衣服，款式一模一樣。
　　但仔細一瞧，只有一個地方不同。沙耶子小姐胸口的小蝴蝶結不是藍色，而是粉紅色的。
　　結果麻耶子小姐穿上那件衣服出門去了。原本預定一起去的沙耶子小姐因為這場騷動發起燒來，臥床不起。沙耶子小姐患有哮喘，體質孱弱。

　　不知為何，麻耶子小姐對沙耶子小姐懷有異常的嫉妒心。
　　只要沙耶子小姐得到麻耶子小姐沒有的東西，麻耶子小姐絕不會放過，立刻動手搶奪。忘記是什麼時候了，有一次老爺去歐洲旅行回來，給麻耶子小姐買了美麗的孔雀綠胸針，而沙耶子小姐得到藍眼珠的洋娃娃當禮物。沙耶子小姐非常喜愛那個長得像自己的洋娃娃，將她取名為沙耶，十分珍惜。但幾天以後，那個洋娃娃就變成麻耶子小姐的了。我很驚訝，詢問沙耶子小姐，結果是麻耶子小姐回答我說：
　　「是沙耶子給我的，對吧，沙耶子？」
　　沙耶子小姐一臉悲傷，什麼也沒說。
　　但麻耶子小姐並不是想要那個洋娃娃。
　　她不是想要擁有它，只是想把它從沙耶子小姐手中搶過來。
　　因為後來沒有多久，長得像沙耶子小姐的那個洋娃娃就被丟掉了。而且還變成慘不忍睹的模樣，藍色眼珠被挖掉、手腳四分五裂……
　　沙耶子小姐向老爺哭訴，老爺責罵麻耶子小姐為什麼把洋娃娃弄壞了，但麻耶子小姐眉頭不皺一下，滿不在乎地說：
　　「我才不會做那麼野蠻的事。」
　　搶走洋娃娃的是麻耶子小姐。如果不是麻耶子小姐，那麼是誰弄壞的？然而被她那樣斬釘截鐵地否認，好心腸的老爺也無法再逼問下去。
　　那天晚上，我去了沙耶子小姐的房間，想要安慰她。
　　沙耶子小姐非常開心，我們在暖爐前開心地閒話家常。
　　沙耶子小姐非常愛書，有許多裝禎精美的昂貴繪本。她說只給我一個人看，讓我看了她最為珍惜的一本。
　　那本繪本叫《貪心的狼與好心的羊》。
　　貪得無厭的狼謊稱自己快餓死了，把朋友小羊家裡的食物全吃光了。這樣還不夠，狼把盤子、鍋子、桌子，甚至門板都吃掉了，把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以後，狼甚至把朋友小羊也吃進了肚子裡。狼總算心滿意足，想要約小羊去散步，但小羊不見了。這是當然的，小羊已經被牠吃掉了。孤伶伶的狼忘不了小羊的好，希望小羊再對牠好，便把自己的肚子撕開了，是這樣一則有點可怕的故事。但插圖非常棒，尤其是可愛的小羊那純白色的毛，就好像軟綿綿的棉花糖，難怪狼會想要吃掉牠。小的時候，我曾經用臉頰去蹭那感覺軟綿綿、暖呼呼的羊毛，沒想到碰到的竟是滑溜溜、冷冰冰的觸感，嚇得哭了出來。
　　沒錯，我也讀過一樣的繪本，是父親送給我的。這個巧合令沙耶子小姐驚喜不已。那似乎是日本很難買到的珍貴繪本。
　　實際上把繪本拿給我的是母親，所以我不知道那是否真的是父親為我準備的禮物。因為我只有母親……
　　我們一起讀著繪本，這時房門突然打開，麻耶子小姐進來了。下一瞬間，繪本落入了麻耶子小姐的手中。
　　麻耶子小姐粗魯地翻頁，我懇求她說：那是沙耶子小姐的寶貝繪本，請還給她。麻耶子小姐嘴唇浮現老成的笑，說如果我答對問題，她就把書還給沙耶子小姐，然後打開其中一頁給我看。
　　左邊一頁是吞下盤子的狼，右邊一頁是遞出鍋子的小羊。
　　「妳覺得沙耶子是哪一個？是羊還是狼？」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羊。」
　　不管怎麼想，沙耶子小姐都不可能是狼，而是善良的小羊。
　　「真可惜，答案是這個。」
　　麻耶子小姐面露冷笑，「唰」地撕下狼的那一頁，把書扔進燃燒的暖爐中。事情發生在一眨眼之間，完全來不及阻止。
「妳這個傻子，沙耶子是大野狼啊。繼續把她當成羊，連妳也會被吃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