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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讀:拉維‧提德哈《狂暴年代》


試讀文章因為是經過節錄的摘文,
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霧中槍響。
  一具屍體漂浮在哈弗爾河,蒼白冰冷,無生氣的手緊捏著一塊碎布。
  一個女人被自己的床單懸頸掛在天花板上,黑長髮溼淋淋。我們慢慢拼湊出畫面—
  名為坦克的人被五花大綁,電流通過他的身體。
  奧許維茲。
  狼人。
  一架飛機撞向摩天大樓。原野中的紅罌粟一望無際。
  一個結冰的魔像。
  我們該關注誰?影子逃過我們的凝視。觀察一個東西也就改變了它。儘管如此—
  消,霧。
  好多死亡。
  狂暴的年代。從哪裡開始?我們篩落回憶、老舊鏡頭、蒙塵手稿。可能性崩毀。好多死亡,愛纏捲其中。我們觀看。好多陰影。
  在哪裡結束?
  或許一如開始—

1、 佛馬赫特博士的農莊 當時

  農莊孤獨聳立於海洋般的青草原野,風化的白色岩石彷彿一座古老的堡壘。電力和管線都已配好,屋頂上還有無線電天線。這天天氣晴朗,陽光耀眼,從深藍色的天空灑落純粹的黃色光輝。
  音樂在農莊內的某處輕柔飄揚,沙沙作響。法國香頌從留聲機流瀉而出,每個音符都只在空中片刻停留,旋即被下個音符取代。
  群山坐落於農莊遠方,只是遠處的藍色粉筆輪廓。昆蟲在草叢裡嗡嗡作響。夏日。某處傳來小麥剛收割的新鮮氣息,或許是來自鄰近的村落,雖然舉目所及並沒有村落的蹤影。農莊的煙囪冉冉吐出白煙,背景是湛藍的天空。
  祥和—每次我們都想起這個詞。
  一個女孩站在草原裡,夾在農莊與藍天之間。她一頭金髮,皮膚像雲朵那麼白,眼睛則是天空的藍。她身穿白色薄連衣裙,在陽光下幾乎顯得透明。她正在旋轉,手垂在身側,隨著身體的轉動畫出泛冷光的線條。
  你在看著嗎?
  一隻蝴蝶盤旋在半空中,夾在女孩和農莊之間。一抹暗沉的黃,看起來幾乎完全靜止。複眼掃視草原、觸鬚顫動。那一抹暗沉的黃有個明顯的圖案在翅膀上,白色的目,翅緣還有散落成長鐮刀狀的黑點。
  你在看著嗎?
  農莊內,音樂停頓。留聲機無聲空轉。空氣……
  女孩的動作凝結,雙手舉起,彷彿想擋住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農莊似乎毫無道理地閃爍起來,彷彿分子之間的擾動突然提高了。農莊周遭的時空一陣扭曲。寂靜、快速,從源頭呈圓形向外擴散。蝴蝶盤旋,不過不知怎地有些不同了。如果我們湊近看,會發現蝴蝶翅膀上那明顯的目,顏色已由白轉為夏日天空的蔚藍。時間好像慢了下來,凍結了,然後突然間又加速。女孩完成旋轉,停了下來,放下雙手。蝴蝶飛走了。女孩看著農莊。
  遠處,那一陣扭曲繼續擴散而後消失。女孩低頭瞪著赤裸的雙足。
  青草、黃色的太陽、藍色的天空、白色的雲朵。
  完美的夏日。
一 牆洞 倫敦 現在

2、 南岸 現在

  夜晚。泰晤士河吹來一陣冷風。倫敦,燈火通明的摩天輪緩緩轉動。南岸上,情侶攜手散步,一個男人在滑鐵盧車站出口發送免費的《晚間標準報》。一個遊民在拱橋下販賣《大誌》,目光緊盯著從他面前走過的高個兒。
高個兒不疾不徐。他又高又瘦,顴骨突出,稱得上英俊,一頭黑髮花了不少錢在肯辛頓打理。這男人身穿正式晚禮服:黑長褲、黑外套、俐落的白襯衫、禮帽,纖細修長的手指套著白手套。他左手持黑檀木鑲象牙手柄的手杖。雖然不至於邊走邊吹口哨,但看似很享受散步。路上行人稀疏。今夜寒冷。抽菸的人躲在義大利餐廳外的拱橋下擠作一團。男人跨越街道,走向滑鐵盧車站。遠處的大笨鐘敲響,不過次數不明。
  男人因為瀰漫的雺霧而笑了,彷彿想起什麼笑話。他沒有走進滑鐵盧車站,反倒左轉進梅泛街。這條路對著幾間餐廳的後門,到處都是垃圾桶以及貨車。一輛雙層巴士停在路邊,駕駛和巡警在洞開的車門旁共享一支菸。
  霧轉濃。男人伸出手,彷彿在輕撫濃霧,似乎是把霧當成了貓,而且這貓還是老朋友了。他又笑了,然後笑容淡去。
  他停步。
  他抬頭看著招牌。
  牆洞。
  你可能經過一百次都不會注意到,這就是一間倫敦的酒館,藏在鐵路拱橋下。
  骯髒的窗戶遮蔽住酒館內部,不過裡頭是否真有東西還有待商榷。門扉緊閉,似乎有微光透出,暗示著酒館或許並非如外表那般荒蕪。無論如何,這地方仍舊透露一股生人勿近的氛圍。
  男人是不是又笑了?他的眼神變了,但無論是期待、關切,抑或是憂慮,我們都無從判斷,因為倏忽即逝。男人踏上三級矮階,推門步入酒館。

3、 牆洞 現在

  走進這家酒館,就好像回到一九五○年代。大戰前的裝潢、剝落的壁紙、被鞋跟與雪茄弄得傷痕累累的硬木地板。
  一張屎色的皮長椅占據右邊的牆面,填充物從被雪茄燒穿的小洞探出。長椅正對一排矮桌,桌上的粗蠟燭燭淚漣漣,燭焰閃爍冒煙。每張矮桌旁各坐有一個男人,他們硬如地板、精疲力竭如燃盡的雪茄。他們人種各異,有白有黑也有棕,彷彿哥德畫家的調色板。髮量稀疏、皮膚坑坑疤疤,眼神一概空洞。他們瞪著空無,什麼都沒看進眼裡。
  每個男人身旁的桌上各有一只品脫杯和菸灰缸。菸灰缸很大,活像淺盤,都是同個模子打造,用料是某種便宜金屬,各有一根雪茄在其中燃燒,唯一不同之處只在剩餘長度。雪茄煙一齊裊裊上升,彷彿是這個灰色戰後世界裡的一抹藍色註記。煙就像霧,本該朦朧晦澀。
  房間左側是吧檯,酒保在吧檯後。這男人年約五十,或許再老些,頂上漸禿,雙臂肌肉纍纍,鼻子看來曾斷過,又被胡亂拉直。我們不會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會知道他的故事;不會知道他為什麼來到這裡,來到這個幽冥之地。他正用一條破布擦拭品脫杯。他的身後是一排排的酒,吧檯上另有啤酒龍頭。吧檯前的一排高腳蹬只有一張上頭有人。一個熟客獨坐於此。
  晚禮服的高男人環顧酒館內。我們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似乎不常這樣穿著,在這身光鮮亮麗之下,有些粗野、嚴厲的存在。他一言不發,只是對自己點點頭,彷彿確認了些什麼。某些懷疑、期待現在得到證實。他沒把室內的煙放在心上,逕自走向吧檯,隨手把手杖靠在吧檯邊,脫下手套,露出纖細修長的手指。
  他落座,和那名熟客隔了兩張高腳蹬,眼神掃過熟客。那男人躬身窩在自己的高腳蹬上,瞪著面前的烈酒杯,沒理會高男子。
  高男子的視線改投向酒保。
  「請給我白蘭地,老闆。」他露出帶著渴望的微笑。「異國風味的老東西。」
  獨坐的熟客終於瞟他一眼,不過面無表情,只是拿起面前的烈酒杯端詳了起來。肯定空了沒錯。他又放下酒杯。沉默的酒保看著他,眼神透露出詢問之意,熟客點點頭。酒保拿出一個沒有酒標的綠色酒瓶,幫熟客倒了一杯。熟客指指身穿晚禮服的男人。酒保臉色波瀾不興,只是拿出另外一只酒杯,從綠色酒瓶倒出另外一杯酒,放在高男子面前,隨即拿起破布和品脫杯繼續擦拭。
  晚禮服的高男子微笑,他拿起酒杯,微微轉動,就著酒館微弱的光線審視杯裡的液體。他舉杯一飲而盡,又笑了。我們有種感覺,他應該不常笑,或說不輕易笑。
  他在高腳蹬上轉動身子,面對獨坐的熟客。
  「所以你過得怎麼樣,霧?」他問。
  這名字似乎讓獨坐的熟客吃一驚。彷彿這名字屬於一個老朋友,一個他以為已經死去、失蹤,或單純失去聯絡,十幾年不曾互寄聖誕卡的老朋友。這表情很古怪,他年輕的臉龐出現這樣的表情顯得很古怪。
  「消。」
  這名字感覺和身穿晚禮服的男人很合,就好像他的白手套那樣貼合他的纖細手指。這名字就跟他身上的薩佛街手工訂製服一樣,跟他很合。
  消。
  他微微聳肩,某種「就是本人」的意味。
  至於另外那個男人,我們知道他就是霧。
  「多久了,消?四十年還是五十年?」
  「七十年可能比較接近。」
  「就是那麼久。」
  「大戰之後就沒見過面了。」消提出有用的線索。
  「大戰啊。」霧的臉龐蒼白年輕,黑髮亂無章法。「這年頭還有人記得大戰?有人還活著嗎?」
  「有幾個。」消聳肩。
  他接著說:「還有其他場戰爭。」
  他又補充,雖然似乎有些不情願:「總是會有其他場戰爭。」
  兩人一陣沉默。他們身後,那幾個孤寂的男人面對他們孤寂的杯子,毫無動靜,空洞混濁的眼睛盯著虛無。酒保一遍又一遍擦拭品脫杯。霧扮了一個鬼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朝酒保示意。酒保添滿霧的酒杯,然後也自動添滿消的酒杯。
  「你一點也沒變,你知道的。看起來一點也沒變老。」消說。他帶著一抹幾不可見的微笑凝望霧。他的眼神中有種深情或占有,抑或是某種說不清楚的連結。溫暖、愛。但愛又是什麼。
  霧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他聳聳肩,「是啊,我們不會改變,對吧。」
  「沒錯,我們不會改變。」消說。
  「只要在外面就不會變。」霧不疾不徐地說。
  消聳肩。彷彿這對他來說太過形而上,太過……或許說抽象。他在高腳蹬上微微轉身,視線投向那幾個沉默的男人。「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霧移動他的手,而蠟燭和雪茄的煙似乎也隨之揚起、轉濃,纏繞著他的手指。他漫不經心地看著那些男人。男人們還以顏色,只不過眼神依然空洞,就像空地,像門上告示被撕掉的建築。霧聳肩。
  「他們嗎?都死好一陣子了,只是自己還不知道。」
  消點頭,彷彿理解了霧的弦外之音。「你的煙幕呢?」他輕輕地問。
  「老習慣了。」霧回答。
  消點頭。「我記得。」
  「過時的間諜手法。」霧聽起來有些怯懦。
  消咧嘴而笑。一瞬間像投下手榴彈。「對你來說一定更難了?現在到處禁菸。」
  霧聳肩,一抹微笑呼之欲出,不過終究還是打住,只說「我退休了」,彷彿千言萬語都壓縮進這四字中。
  或許確實如此。「是啊。」消舉起酒杯,「Salut,霧。」他們輕碰酒杯。杯身相碰,發出既輕柔又硬實的聲響。他們喝酒、把酒杯碰地放回吧檯上,動作整齊劃一。熟能生巧,他們熟知彼此,熟知彼此的習慣。
  「你來這裡做什麼?消。」霧盯著他。霧氣像蛛網般在他們之間匯聚。「你想要什麼?」消不急著回答。霧微帶怒意接著說:「我說我退休了。我很久以前就離開了。」
  一列火車從他們頭頂經過,通過拱橋,排列在牆上的玻璃瓶,甚至沉重古舊的桌子都隨之震動。轟隆轟隆轟隆,隨即消逝。一股蠢蠢欲動的寂靜席捲牆洞。消終於開口:「不過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不是嗎?霧。」
霧等著他把話說完。旁邊的酒客毫無預警地咳了一聲,響徹寂靜的酒館。「我們不會退休,並不真的。我們無從享受這種奢侈。」消說。
  「為了女王與國家?」霧問。以前是為了國王與國家。霧瞪著自己的空酒杯,輕輕地說:「我不再為他們賣命了。」
  消嫌惡地皺起眉,不過倏忽即逝,似乎是對這任務,對於他來此的目的、他必須做的事感到厭煩。他溫和地說:「老傢伙想跟你聊聊,就這樣。」
  「他還活著?」霧問。
  「也還一樣老。」
  「你也還是他腳邊的小狗。」霧說。
  消搖頭,不過並非表示拒絕,而是疲憊。「他只是想聊聊,霧。」
  霧的回答只有溫和但絕對的一字:「不。」
  「不?」
  「不,我沒興趣。我退出了。」霧說。
  「他就說你會這樣說。」消說。霧只是聳聳肩,已成定局。
  消並不在意,他只是看著霧,彷彿在斟酌用詞。「他只是想跟你確認一些細節,就這樣。一個舊案件。」
  霧在他的高腳蹬上凝住不動。煙霧在他四周轉濃,幾乎變成實體,變成一個灰色的形體,一道影子。
  「什麼案件?」
  消遲疑了。漁夫即將把魚拉上岸。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甚至還可能改變主意。霧也殺過魚,他知道這怎麼一回事。黏糊糊,冰冷的腸子滑過人類的手指;用力握住魚時,鱗片刺進你的皮膚。放血。刀子劃過柔軟的腹部。還有魚的眼神。霧的眼神。
  「什麼檔案?」霧追問。
  消使用德文地只說兩字:「夏日。」
  鬱悶的煙霧在霧的身旁轉濃,彷彿養蜂人的防護面罩。那個字就像一顆刻上名字的子彈,擊中牆後彈射。又一列火車轟隆駛過,軋軋的輪軸聲讓這兩個字不斷迴響。一個名字。夏日。夏日。夏—
  「為什麼?為什麼舊事重提?」霧問。
  「例行公事。」我們無法判斷消的說詞是否可信。「剛好有人提起。」
  消沒說什麼被提起,霧也沒問。消語帶抱歉地說:「老傢伙只想跟你確認一些細節。」
  霧瞪著他自己的烈酒杯。不說話就是最好的回答。這酒杯迷人至極。它的純粹,它的瑕疵,還有光穿透它的模樣。霧抓起酒杯猛力甩向消—
  消靜靜抬手。我們看著慢動作—酒杯凌空飛越,穿過時空,像子彈一樣加速。消攤開手指,就像這樣—
  有東西擾動了空氣和玻璃杯的分子。矽土化為構成原子、空氣化為氧與氫。那麼一瞬間,空氣中瀰漫一股怪味,或許是臭氧的味道。我們熱切地看著玻璃杯。有些失神,如果他們說的是真的。不過其實我們見識過了,也研究過—
  玻璃杯似乎融化了,化為幾股液體;物體化為無形,因為不可見的力量而分崩離析。乳狀的液態玻璃穿過消的指間,隨即消散,轉瞬無蹤。就這樣。消搓揉指尖。就好像魔術師把錢幣變不見,灑落魔法塵。杯子不見了、消失了。酒館後方眼神空洞的男人不以為意。
  「來吧,霧。」
  「該死,消!」
  消沒說話,只是站起身。他很高,得弓著身才不會撞上天花板,不過只是幾乎而已。他戴上手套,「來吧,霧。只是例行公事。」
  「夏日。」霧說。兩個字,或許就是個名字,讓酒館內亮起來。「她很美,不是嗎?消?」霧問。
  「沒錯,她確實是。」
  事情就這樣定了,好像不曾有過疑問。霧站起身。沉默的男人整齊劃一地轉頭,混濁空洞的眼睛盯著他。消拿起手杖。他有些分心,轉動著手杖。
  「走吧。」霧說。
  消點頭。霧放棄了嗎?或是被打敗了?我們無從得知。不過他眼裡有一抹不該存在的光。牆洞是灰色的,煙霧凝滯空中。酒保仍舊用同一條破布擦拭著同一只酒杯,像是個機器人,那幾個抽菸的男人也像是機器人。霧與消,消與霧。他們一起踩著硬木地板走向門,腳下寂靜無聲。

4、帕摩爾 倫敦 現在

  夜晚。對霧來說,這些日子似乎總是黑夜。倫敦是他的城市,霧之城。就算正午時分,太陽依舊躲在雲後。他們過橋,泰晤士河在腳下奔流,冰冷、變幻莫測的河水捲起漩渦。他搭乘一輛勞斯萊斯魅影二代。霧記得這輛車,好久好久。開車的是消,這本身就夠令人難以置信了。霧記得以前開車的是山謬。回憶像黑板,你永遠無法完全擦掉黑板上的影像,只能把影像變模糊,有時模糊得無法辨認。
  「偷來的?」霧問。
  消笑了,不過沒帶多少笑意。車內滿是雪茄和皮革上蠟的陳舊氣息。霧搖下車窗,看著底下的陰鬱棕色河水。泰晤士河表面凝聚一團團霧氣,彷彿鬼魂侵襲。
  安靜。一架飛機低空飛過,沿著河流的輪廓往希斯洛機場飛去。機上的乘客好似配給罐頭裡塞滿滿的沙丁魚,他們在亮著燈的機窗內,盯著下方燈火通明的城市。
  開車到帕摩爾的路程很短。高樓大廈一片漆黑,都是些門面以寬石塊堆砌而成的紳士俱樂部:雅典娜、旅人、陸軍與海軍。
  聖詹姆士宮。霧曾在這裡謁見國王,就那麼一次,還有那個辛普森家的女人。當時大戰尚未開始,老傢伙帶他來皇宮。密室裡的祕密會議。事務局對面的屋頂有道影子,抑或只是他的幻想?車子停下,消讓引擎熄火。他們兩個只是坐在那兒,一如以往。就算看起來年輕,老人也不會少老些。
  「有新人嗎,消?」
  「你明知故問。」
  「那就是沒有嘍。」霧說。
  「對。」
  他們坐在那兒,沒有意願下車。古老的連結把他們緊密相連,有如戀人。

5、帕摩爾 現在

  那道影子並非霧的幻想。真的在那兒,棲在屋頂上靜靜觀察。那是一個眼神蒼老的年輕女子,暗色的頭髮,暗色的衣服。她盯著那輛車,也盯著那兩個男人。她很憤怒,像鷹一樣昂首啐了口黏液。
  我們吐痰可不像這樣。
  一般來說應該是以水為基底的膠狀物質,但她的更堅韌。她的身體組成非常費人思量,也一直被細細檢視。醣蛋白和水產生質變,形成某種硬實的東西,像鐵或鉛。那一口黏液飛越空中,形狀拉長,變得更加堅硬,達到終端速度,對準那輛車直飛而去,就像一顆子彈。有些時候,什麼東西都變得像子彈。
  黏液擊中勞斯萊斯的後車窗。
  車窗碎裂。
  一場黏液與玻璃的爆炸。

6、帕摩爾 現在

  兩個男人在車椅壓低身子。冷空氣從破車窗灌入。
  「搞什—」霧開口。
  「趴低!」消說。
  又一次爆炸。乘客座的車窗朝內炸裂,碎玻璃撒在他們身上。消踹開車門滑出車外,霧跟在他後面,蜷縮著仰望屋頂上的影子。女人給人一種熟悉感。霧氣開始在車子四周匯聚纏捲,隱去車子的位置。
  女人第三次噴發,黏液像子彈般逕往霧飛去。消揚起手,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發散而出。那坨黏液的輪廓轉虛,遲疑了,彷彿感到困惑,困在兩種狀態之間,動能消失。黏液抵達目標時已不再有力量,恢復濕漉漉的模樣,啪地落在人行道上。
  那是唾液。
  她低頭看著他們。距離太遠,我們讀不出她的表情。她揚起手,行禮或是揮手示意,然後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起來。」消正在設法擺脫煩人的霧氣。「起來好嗎?」
  霧聽話地站起來伸展身體。霧氣緩緩消散。「那是什麼該死的鬼東西?」他問。
  「她是吐吐。」
  「她有什麼毛病?」
  消扯動嘴脣,露出像微笑的表情。「我猜她不太喜歡你。」他接著難過地看著車。風貫穿破掉的車窗。他轉頭,「走吧。」
  他往建築物走去,霧跟在身後。那是一棟難以形容的建築,就算它並非空屋,也說不上裡面會是什麼。有可能是銀行、倉庫,什麼都有可能。他們繞到建築側面,走進一條窄巷。牆上有一扇門,但是沒有把手。他們站在門前盯著門。
  「那輛車真他媽可惜。」消說。
  霧的表情突然活起來,「可惜的是你不會修東西,對吧,消。你只會把東西擦掉,就像不曾存在。」
  消轉過頭。「可惜你……」但他沒把話說完。門猛地打開,一點聲息也沒有,門後一片黑暗。消揮開空氣,「算了。」他不再說話,直直走進門中,被黑暗吞噬。霧遲疑了半晌後也尾隨而入。

7、事務局 現在

  覆滿灰塵的走廊,什麼都沒有,也無窗,似乎不曾打掃。門在他們身後無聲關上。裡面一片黑暗。門口有張小木桌,上頭擺著一盆植物,葉片低垂,看起來半死不活。霧碰觸植物,為植物纖維的柔軟與葉片的觸感而驚歎不已。「大戰之後就沒人澆水了嗎?」霧問。消沒回答,只是沿著走廊往前走。霧只好留下半死不活的植物跟上消。
  「車子怎麼辦?」霧問。
  「有人會處理。」
  霧憶起這條走廊,也想起那盆植物,幾十年了。那盆植物跟他們一樣,都被改變過。真不知道老傢伙從哪找來的。霧對植物產生一種奇怪的同族情誼。我們都不是自己選擇變成現在這個模樣。他注意到地板不再蒙塵,反倒因多年頻繁行走而磨損,看來這地方並不如外表那般荒廢。走廊末端有一個電梯,不過沒有任何按鈕可按。
  「這裡沒什麼改變。」霧說。
  「老傢伙不喜歡改變。」
  還真諷刺啊,霧心想,但沒說出口。事實上,他根本不打算多說什麼,能省則省。不過只怕他們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了。唯一真正的問題,只在他們知道多少。
  電梯發出砰的一聲,門滑開。「沒人喜歡改變。」消說。他們進入電梯,門關上,將他們密封在電梯裡。

8、事務局 現在

  霧眨眼適應光線,第一件注意到科技進步了。寬敞的開放空間,深埋在帕摩爾街下方,或許還深過泰晤士河。事務局。倫敦的地底原本就是擁擠的兔窩,帕摩爾街也不例外:祕密通道、地鐵隧道、下水道、地窖,倫敦的地下比地上還熱鬧。事務局沒建造這地方,只是占地為王,成為兔窩裡的螞蟻,或蕈菇、孢子,隨你高興當哪一個。
  電腦螢幕、輪子嘎嘎響的辦公室椅、沒有任何個人物品的辦公桌、筆、記事板、黃色便條貼、公文收發盤,還有伺服器閃爍的燈光與天花板上的螢光燈管,把這個世界切分為整潔的黑與白。有一排收聽器,收聽員大多是女人,戴著尺寸過大的耳機,活像是冬天用的耳罩。鍵盤的聲音,不停歇地敲打,聽起來像雨落在鐵皮屋頂上。他們經過寬敞的辦公室,走進另一條走廊。頭頂的燈在閃爍。一樣實用目的至上的設計,牆壁包覆便宜耐久的塑膠,擋住岩石、泥土,或其他部分的倫敦。燈光閃爍,一明一暗,讓霧想起審問室裡的燈光。線路沒接好,霧心想。走廊很安靜。他們經過一扇關著的門。霧驚訝地發現自己認得這扇門。門上的牌子寫著密碼室。有人聲從門後傳來。霧停步聆聽。消轉過身面對他,看起來有點惱火,不過什麼都沒說。
  無線電接收器發出破碎微弱的人聲,被靜電的嘶嘶聲打斷。像是來自過去的回聲。像海浪襲來,而霧是海灘上的卵石;他並不想偷聽,但控制不了自己。
  「佛馬赫特……北海布署……撤出小組……中斷……暴風雪。」
  靜電擋掉部分內容,也聽不出說話的是誰。然而最後面那三個字讓霧緊張起來。「暴風雪?」霧將這三個字說得像個名字。
  「北海有個任務在進行,出了些狀況。」消邊說邊搖頭。「跟你沒關係。」他輕輕叩門,像是給門裡的人警告。裡頭的聲音突然中斷。
  「走吧。」消引導霧往前走。霧不想跟隨,但沒其他選擇。這下他們的腳步聲成了走廊上唯一可聞的聲音。他們來到最後一扇門前。沒有門牌,但霧清楚知道門後是什麼,他深吸了一口氣。消雕像般的臉轉過來,「你還好嗎?」
  霧點頭,不抱任何希望地說,「早死早超生。」
  消打開門,他們走入房內。

9、老傢伙辦公室 現在

  霧回想起巴黎的一個夜晚。當時室外很涼爽,房裡卻非常悶熱。霧氣撞上窗戶,他們躲在其中,像子宮或避難所。房間充斥著性愛的味道,床單微帶溼氣。樓下收音機傳來軍隊音樂。他可以遮蔽外面的事物,但遮蔽不了穿透而入的樂音。戰爭音樂響起,而房內停戰。兩人肢體交纏。他和她沒有逃去其他地方,留在此時此刻。她的身體熱得像火爐,聞起來是新鮮出爐麵包的味道。霧緊壓著她,再次亢奮起來。到處都有人死去。他們做愛。濃霧隱去他們的聲音。
  她是無害的。無論當時和之後,霧都如此堅信。無論如何,他們倆之中只有她稱得上無害,然而霧不曾了解她,就好像永遠不會了解你愛的人。或許只是因為霧總透過一層薄霧看她;他心想,或許他從來不曾看清她。
  霧猛地一驚回到現實。
  他想躲開這個房間,想躲開這房間唯一的主人。房裡燈光昏暗,有幾個書架,一張書桌,還有個男人坐在桌後。牆上貼著復古海報,其中一張上頭是一個正在說話的士兵,話語像金屬舌頭一樣從他嘴裡盤旋而出,末端釘著三個飽受折磨的人,在莫大的痛苦中,雙手抬起到臉旁。你說的話可能害死你的同志,海報提出這樣的建言。另一張海報上則是山姆大叔伸出控訴的手指。山姆大叔身上是他慣常穿的斗篷和緊身衣,一個去他媽的大S印在胸口。你有我們需要的東西嗎?山姆大叔需要你。旁邊是一張舊德國宣傳海報。幾個火箭人衝向天際,右手高舉探向天空,擺出納粹敬禮手勢。三張海報下面是一張標記出國界的歐洲地圖,火箭人拉長的影子投在地圖上。底下是一句英文銘文:每個德國人都是超人—阿道夫.希特勒。霧記得閃電戰的時候,  這句話從天而降,巨大的紙雲籠罩倫敦上空。
  回憶湧現:巴黎、列寧格勒—柏林。霧不願想起。
  牆上有張照片,這可稀罕了,居然是老傢伙和年輕的溫斯頓.邱吉爾握手合影。兩個人都笑容滿面,邱吉爾叼著他的招牌雪茄,身穿長大衣,看來是冬天。背景的書架上有書,霧對它們熟悉得很:《超人傳記辭典》(Le Dictionnaire Biographique des Surhommes),史丹利.利伯著,法文版,這是一本地下參考書,在英國被禁了好幾年,裡面甚至還記載了事務局的人事資料。旁邊是席格和舒斯特的《超人:神話與象徵》(The Super Man: His Myth, His Iconography)。
  桌子後方暗影晃動,人影傾身向前,一個低沉、粗礪的聲音說:「你好啊,霧。」
  霧不情不願地轉身面對,好像他可以拖延,必要的話拖上一輩子,彷彿他有了暫停時間的超能力。不過他沒有。霧看著桌後的人,那依舊是個老人,老好久了。他蓄鬍,雙手很有力,藍色眼睛,五官深邃,額頭飽滿,黑髮斑白狂亂,有點像刺蝟。
霧小心地點頭,「老傢伙。」
  「坐下。」
  語氣生硬。離上次相見,多久了呢?不過時間不重要,至少在這個無窗、只有一個出口的房間裡並不重要。消關上門,寫下已成定局的註記。
  兩張椅子面對著桌子和桌後的人。消在右邊的椅子坐下。桌上紙張散亂。這個房間阻絕熵,像是一個口袋宇宙。沒有出口,而霧被密封其中。
  「我說坐下!」
  霧聳聳肩,隨即在左邊靠牆的椅子落座。
  老傢伙嘆口氣,靠向椅背。
  「徵召你們時,我就要知道你們會變成麻煩了。」
【2016/10/13 20:04】 試讀‧嗜讀 | 回應(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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