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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波魚) 都快邁入三十大關了,我的人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墮落到得跟曼波魚打交道的地步?
雙眼距離太開的長臉男,大搖大擺地坐在皮革椅上,晃著水果糖鐵罐。鐵罐發出嘩啦啦有質感的懷舊聲響,掉出一顆白色薄荷糖。依我的常識判斷,沒中獎。男子露出苦澀的表情,卻沒把糖放回罐子,而是丟進口中。搞不好他是個值得尊敬的人──我硬是這麼說服自己。
我的上司是曼波魚。
迴游於都會人群中的曼波魚,偶爾會造訪分店,勤快地查核業績與財務狀況,然後游往下一家分店。縣內好像有十幾間跟這裡一樣的分店。
曼波魚嘟起嘴,拖著的話聲問:
「甘巴啊,這話只告訴你,其實我昨天被叫去總店。最近為了促進組織活性化,會有大規模人事異動。」
「哦?」我對這類話題興趣缺缺。
「我推薦你當分店長。」
身為受僱所長的我當分店長嗎?這表示曼波魚要晉升為團長嘍?升遷的速度非比尋常。
「怎麼沒啥反應?」
「哇,太讚了!」
「你這傢伙還是老樣子,真難伺候。」對我瞭若指掌的曼波魚面無表情地說。「當上分店長後,可不能再耍笨。」
我恢復正經,嘆一口氣:「就是說啊。」
「收入會變成兩倍以上。順利的話,很快就能還清債務。」
「嗯……」
望著天空,我茫然應道。坦白講,在這家公司升遷,一點都不開心。我待在這裡,是因只要做出業績,便能早早下班,還能自由請假。
我有四個部下。
嘿咻、學者、詩人、波波。
我的目光掃過在事務所裡拚命工作的他們。關於業務內容,可說是論件計酬的電話行銷。手邊擺著向個資業者買來的各種名單,全心全意地按著手機。即使電話打通,肯聽到最後的人也少之又少。雖然有教戰手冊,但在這個業界,需要的是強勢與溝通的才能。嘿咻和學者狀況絕佳。
「我啦我啦,沒錯,是廣樹!阿嬤,好久不見!」
「你兒子性騷擾別人被抓了。」
「其實是我幫朋友當保人啦,結果那個朋友居然跑路。」
「對,沒錯,這樣下去他會遭警方逮捕。一定會被公司炒魷魚。」
「快點匯錢救妳金孫啦!」
「現在的話,還有可能私下和解。」
兩邊似乎都被掛了電話,但他們擁有不屈不撓、百折不摧的鋼鐵精神。年輕真教人羨慕。詩人完全是輔助角色,在嘿咻和學者愈來愈誇張的劇情中,扮演朋友和律師加入。他假裝車禍受害人的孕婦說話時,我簡直看傻了。那「吸吸吐」的喘氣聲,是拉梅茲呼吸法嗎?蠢不蠢啊?
只有一個人按手機的動作停滯。
是臉色很糟的波波。這個月他一件案子都沒成功。別說這個月,進公司後,根本不曾成功。原本就缺乏的活力,隨著一通通電話逐漸流失。波波在家鄉有個身障的妹妹,微薄的底薪大半都寄回家。
──你不適合幹這行啦。
我在心中咕噥。曼波魚嘴裡發出「喀啦」一聲,咬碎糖果。
總是坐二十分鐘就游往下一站的曼波魚,今天不知為何賴了許久。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快順著海流離開吧,曼波魚天敵很多。人類也吃曼波魚。
水果糖罐「嘩啦啦」搖動的聲響,如同商店街搖獎機般反覆著,總算搖出一顆橘色糖果。以我的常識來看,是中獎了。曼波魚似乎很開心,與我對望。
「我說甘巴啊……」曼波魚張開噘起的嘴。
「什麼事?」
「這個月的營收,能不能加個兩百萬左右?帳冊那邊我會幫你抹掉。」
看吧。我立刻牽制道:
「光是達到分店規定的業績都十分勉強。」
「所以要你想想辦法嘛。我不是這樣拜託你了嗎?」
我默默觀察低聲下氣的曼波魚。是拿分店收來的錢當本金,瞞著總店偷偷放高利貸,卻收不回來嗎?雖然是自作自受,但絕非事不關己。曼波魚詭異的地方,就在於他沒拿我的升遷當交易的酬碼。
「這個月只剩下五天。」
「我不是在問為什麼辦不到,而是在問怎樣才能辦到。」
我可不想在這種血汗公司,聽到正向過頭的意見。乾脆唬嚨過去嗎?
「除非施展魔法,否則真的不可能啦。」
「那你就施法啊。」
我皺起眉,曼波魚壓低話聲:
「……你的同伴裡,有個沒用的傢伙吧?」
我們同時轉頭。是在說波波。曼波魚在我的耳後悄聲細語:
「把他給我吧。」
「你要把他賣去鮪魚船,或北海捕蟹船嗎?」
「那傢伙沒辦法。不是那種地方,我要讓他參加東南亞的『向日葵援助之旅』。可能會受點皮肉傷,不過沒什麼大礙的,出院後還能觀光一下,嘗嘗美食,買個名產回來。」
「不行!」
我高聲反駁,曼波魚被流露情感的我嚇得瞪大眼。嘿咻、學者、詩人,連波波都吃驚地轉過頭。我不由得咂舌,揮揮手示意他們繼續工作。
「你和我是風雨同舟,對吧?」
曼波魚的話聲壓得更低。很遺憾,我不打算抓著曼波魚的舵鰭,在地下社會裡迴游。只是,我的借據在曼波魚手裡。
「──請不要動他。」
「哦?」曼波魚那雙分得太開的眼睛盯住我。「……你啊,對老人家冷血無情,對小夥子倒是挺寬容。」
既寬容又膽小窩囊,這樣哪裡不好?我拉開辦公桌抽屜,取出黏著便利貼的名冊。這是我一直封印的名冊。曼波魚好奇地湊過來。
「……唔,你要為我施別種法術嗎?」
我不理他,從隨便丟在紙箱的手機堆裡抓出一支。事務所使用的名冊和手機,都是總店配給的。
曼波魚隨手翻開名冊,抬起長長的臉。
「喂……這是……」
是我事先剔除的,兒子已去世的老人名單。死掉的兒子不可能打電話來,所以他們不可能上當。要是痴呆就另當別論,但痴呆的話,要他們匯錢或交錢十分困難。不管怎樣,這些都不是嘿咻、學者、詩人和波波能應付的對象。
我從曼波魚手中拿回名冊,打開黏有紅色便利貼的一頁,按下手機。
「等等、等等。」
曼波魚制止我,從櫃子裡取來訓練新人用的揚聲器,插進手機的耳機孔。
「真差勁的嗜好。」
「這叫示範表演。我身為上司,理當有責任督導。」
我察覺嘿咻、學者和詩人豎起耳朵。波波默默地繼續撥打目標號碼,聲音顫抖、細小,幾乎是無聲電話。……你真的不適合這一行,別小看曼波魚。這傢伙不曾空手而歸。大概明天,你就會從這一帶消失無蹤。
我按下通話鍵,鈴聲響起。五聲、六聲、七聲……我屈指計算時,對方終於接電話。
「………」
換算成時間,僅有短短幾秒,但這段沉默才是雙方第一次真正的對話。
「……呃……請問是哪位?」
老婦人的話聲──聽起來有痴呆症狀的話聲傳出擴音器。我醞釀足夠的時間後,開口道:
「媽,是我啊。」
「……呃……我不曉得你是哪位……我兒子孝志……早就死了……」
聽到那驚慌軟弱的語氣,我緊緊握住手機,已沒有退路。
「是我啊,孝志。」
「………」
「是我,媽聽得出來吧?我還活著啊。如果是媽,一定認得我的聲音。」
擴音器傳出明顯慌亂的氣息。
「……孝志?」
「對,我是孝志。」
「……你真的是孝志?是孝志在說話?………孝志、孝志、孝志、孝志!」
老婦人發狂似地連連呼喊,曼波魚屏住呼吸聆聽。
「──媽,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想為這種事打電話,可是我被壞朋友騙,當了借款的連帶保證人,有黑道在追殺我。我急需一筆錢。」
「……錢?孝志,要多少?你需要多少?」
我暗暗思忖,這是老人家藏在櫃子裡的私房錢。根據我們業界的調查,日本全國的衣櫃私房錢,總額約三十兆日幣,下手不必客氣。
「四百萬。媽,妳能籌到錢吧?」
「……四百萬……只要準備……四百萬就行了嗎?」
「對。媽,妳救了我。」
我瞥向曼波魚。進行得太順利,曼波魚有些傻眼。一般付錢拿錢的事務,都利用總部派遣的「車手」,但這次不能找他們。曼波魚應該明白。
「媽,後天星期日,方便在三重縣綜合文化中心碰面嗎?」
「三重縣、綜合、文化、中心……」
「那是個很大的機構,妳隨便找人問,都會告訴妳怎麼走。那天有高中生的管樂比賽,妳可以問孩子們。在近鐵的津車站下車,也會有工作人員幫妳帶路。」
「……管樂……啊、啊……孝志……」
不出所料,老婦人的記憶模糊。從擴音器聽得出她在拚命抄寫,我耐性十足地等待。
「……到、到了會場,在哪裡見面?」
「媽,妳能一個人來嗎?」我確認道。
「……我會去。……只要能見到你,媽用爬的也要去……」
傻瓜。我再次用力握緊手機。
「我已不能再參加比賽,但那天園區裡有風琴演奏會。」
「風琴……?風琴……你真的是孝志。那裡……只要去那裡……就能見到你嗎?」
「嗯。那裡非常熱鬧,媽一定不會迷路。對了,我們約下午三點碰面吧。應該會有遮陽棚,和許多攜家帶眷的人,就算媽一個人先到,也不會覺得寂寞。」
「……真貼心……啊……孝志你真貼心……」
老婦人似乎潸然落淚。我封印所有的情感,繼續說下去:
「那就到時見。媽,今天我沒時間,等星期日見面再慢慢聊吧。」
「──孝志?讓媽再多聽一點你的聲音,孝志!」
我冷血地掛斷電話,重新轉向曼波魚。
「我親自去拿錢,額外開銷會向事務所請款。」
曼波魚像是嚇到,深深嘆一口氣。
「……喂,你跟剛剛的老太婆是套好的嗎?」
「怎麼可能?那老太婆已神智不清。」
我說了實話。
「……搞不懂哪。」
「是你要我施法的。」
奉行效率第一的曼波魚頓時沉默。不多加揣測,是他的長處之一。對他來說,能夠置身事外,不弄髒自己的手,迅速達成目的,是再好不過。
曼波魚深深靠坐到皮革椅背上,壓出嘰嘰聲響。
「這麼一提,記得你以前玩過管樂。唔,風琴也算管樂啊。我不曉得你還有彈風琴這項才藝。」
我暗自後悔,曾不小心向曼波魚洩漏過往。當時,我們一起去連鎖居酒屋,曼波魚慷慨表示我可以把菜單從頭點到尾,我就掏心掏肺地說出來。我真是廉價啊……
我把名冊放回抽屜,一張票券忽然映入眼簾。
管樂比賽,高中B編制部門,東海大賽──
發現今年縣內的管樂比賽和風琴演奏會在同一天、同一個地點舉辦時,我感覺到神祕的巧合,立刻預約門票。即使沒碰上今天這件事,我也打算要去。
「……喂,那裡會有一堆高中小鬼和親子檔吧?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要是曼波魚同行,情況恐怕會更混亂。要是引來孩童圍觀怎麼辦?
「我一個人沒問題。」
我望向映上晚夏陽光的事務所玻璃窗,微微閉上眼。
往昔的記憶差點被喚醒,像在鏡子般平靜的水面短暫擴散,又悄然消失的漣漪。全是剛剛那個老婦人的緣故。不管去會場多少次,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那段青春歲月,不可能復返。
儘管心裡清楚,為何我還是接下這種差事?
(孝志,是你在搞鬼嗎?)
我茫然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