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尻制止我起身。
「我想趕快回家。」
「閉嘴。」
雖然都出自莉音口中,但一方是稚拙的童音,另一方是成年男子的語氣。這是在演戲?她在學校參加的是話劇社嗎?
「叔叔,你知道我家在哪裡嗎?拜託你帶我回家,我想見媽媽。」
「我才不知道,別亂吵。」
「不、不要,我想趕快回……啊啊啊!」
莉音皺著臉大叫,我隨即低聲命令:「回來!」
我抓住莉音的胳膊,搖晃著她問:「喂,怎麼了?妳還好嗎?」她緩緩睜開眼,沒有焦點的目光游移。
「啊,我……」
莉音差點滑落沙發,我撐住她的身軀,輕拍她失去血色的臉頰,感覺她似乎恢復些許活力。
「你在搞什麼,好不容易來到緊要關頭。」
今尻嘖一聲,在我身後抱怨。
「什麼緊要關頭,再繼續下去,這傢伙會出事!」
「這樣的程度才不會出問題。倒是你太膽小了,之前的引導者可不會隨便制止。終於有機會捕捉到犯人決定性的對話,你竟妨礙莉音。」
今尻顯然是由衷如此認為,我不禁怒火中燒。
怎能讓天真可愛的高中生做這種事?
我剛要反駁,傳來小心試探般的話聲:
「我成功了嗎?」
莉音問今尻。
「嗯,妳分毫不差地重現澤村與被害者的對話。」
不知何時,桌上已設置數位錄音機。
莉音的話聲重播,彷彿一齣劣質的廣播劇,我渾身不自在。然而,聽出內容是澤村與孩童的對話,莉音頓時像完成任務的士兵雙頰泛紅。
可是,我仍難以置信。
殘留在空間中的訊息?讀取?我只覺得被耍了。
「今尻刑警。」
我揚起下巴,示意今尻到剛剛的小房間。我不希望莉音聽見我們的交談。
今尻吩咐莉音休息,跟在我身後。
他慢一步進來,反手關上門,懶洋洋地點菸。為了避免煙霧沾染不吸菸的我,他面向側邊。白煙在狹小的空間蔓延,深深沁入我的身體。想到要帶著滿身菸味對莉音進行催眠,我忍不住皺眉。
「剛剛那是什麼?」
「看過不就知道了嗎?莉音確實讀取到空間中殘留的訊息。你聽到的,就是被害人細野千秋與澤村的對話。」
由於讀取到對話,並如實重現,說話方式才會改變嗎?簡直像一人分飾兩角。
「今天碰巧一次就讀到有關犯人的訊息,平常不見得會這麼順利。空間中充滿多得驚人的意念,不知會捕捉到怎樣的內容。即使從早到晚不停嘗試,依然可能落空。所以,一旦讀到有關犯人的線索,絕不能中途制止。」
「看起來似乎會對她的身體造成負擔。」
「以前為莉音進行催眠的精神科醫生,會視她的身體狀況調整。要是沒太大妨礙,不會出聲打斷。每次我都陪同在旁,大致能掌握分寸。若有危險一定會給你信號,你只管安心引導。」
「那麼,幹嘛不乾脆委託那名醫生?」
「對方到遠方工作,暫時沒有返國的計畫。莉音自認一個人也沒問題,但我實在擔心。煩惱之餘,突然想起你。」
不顧我的感受,今尻擺弄著數位錄音機,露出滿意的笑容。
「你和莉音或許會是一對意想不到的好搭檔。第一次就能捕捉到嫌犯的訊息,可是大收穫。此外,澤村曾對孩子施暴,也與解剖報告一致。」
我一陣毛骨悚然,莉音居然能達到這種地步。
「最後那一聲是怎麼回事?」
我試著釐清狀況。
「澤村大概曾毆打或拿菸頭燙被害者吧。」
今尻的表情微微歪曲。
「被害者細野千秋全身遍布裂傷、割傷和燙傷。歹徒以幾近凌遲的方式殺害她。」
今尻從懷裡取出一張照片。只見一具裸身的孩童屍體,完全看不出生來的膚色,僅留下紅黑斑點、燙傷痕跡,及從裂開的傷口流出,沾黏在地上發黑的血、血、血。
我不禁反胃,來不及打招呼就衝進廁所,抱住馬桶嘔吐。胃酸逆流到喉頭,舌頭一陣刺痛。
怎麼搞的怎麼搞的怎麼搞的怎麼搞的,這究竟是什麼鬧劇?
為何非把我捲進如此殘酷的案件不可?
置身蠻不講理的情況,我頭暈目眩。
「這裡不是殺害孩童的地點,別擔心。」門外響起今尻悠哉的安慰,但我根本無暇理會。
回到現場,莉音一臉擔憂地偷瞄我。
「哦,不要緊了嗎?」
今尻關切道。
「那就繼續吧。沒看到我的信號,不要中斷。」
無視於我的傷感,讀取工作不容分說地展開。
今尻所言不假,這裡並非殘殺的場所。然而,在讀取的過程中,我們清楚得知,歹徒頻繁暴力虐待孩童,只是沒致她於死地。每當莉音嬌柔的唇瓣吐出惡魔的所作所為,連早習慣血腥場面的搜查一課壯漢也臉色大變,唯獨清醒後完全不記得讀取內容的莉音泰然自若。
當然,我們不會告訴莉音詳情,但在場四個大男人都滿臉蒼白,她恐怕有所察覺,於是她神色哀傷地垂下眼簾。
午休片刻,我由於看到淒慘的照片毫無胃口,莉音也沒進食。「妳不吃點東西嗎?」我出聲問,莉音坐在椅子上曖昧一笑。
一整天只喝水,真的撐得住嗎?至少攝取一些果凍飲料吧。模特兒體型說起來好聽,但她四肢纖細到彷彿能輕易折斷,實在令人擔憂。
今尻和特殊班的兩名成員吃完便當,休息短短十五分鐘後,讀取工作隨即重新開始。
冬日白晝短暫。一大早集合,我們已關在房內八小時。
今尻的目標是捕獲能成為線索的訊息,可惜,淨是讓人想摀起耳朵的受虐叫喊、明顯無關的老夫婦平靜對話、女人的閒聊,沒任何牽涉澤村的訊息。判斷莉音素淨唇瓣吐出的話語與案件無關,今尻便會發出中止的指令。然後,我會在莉音耳畔低喚:「回來。」
一旦失敗,今尻會消除數位錄音機中的檔案。從催眠狀態清醒的莉音目睹,纖瘦的身軀便縮成更小一團,低頭道歉:「對不起。」
案件相關訊息沒降臨,根本不是莉音的錯。明明沒必要道歉,責任感強烈的莉音卻馬上表示「再一次」,幾乎沒休息,數度挑戰讀取。
超過二十次的讀取,皆以落空告終,我和今尻幾乎想放棄,疲勞感瞬間襲來。
清醒過來的莉音試圖從沙發站起,卻雙膝癱軟。
我連忙抱住她,幸好沒撞傷,但她的體力明顯到達極限。
「對不起。」慢慢躺回沙發後,她輕聲道歉。
緊閉的雙眼下方籠罩一層陰影,臉頰有些消瘦。隨著深呼吸,她的胸口上下起伏。
到此為止。
「今天就到這裡吧。」我告知皺眉俯視莉音的今尻。
「也好。」今尻判斷繼續進行,恐怕會出事,不由分說地喊停。
不料──
「我不會停止。」
莉音的話聲堅定。
她的呼吸依舊急促,虛弱地仰望我們。
「我還能繼續。」
她試著站起,腳下一陣踉蹌。
我按著莉音的雙肩,強迫她坐下。
「在這種狀態下胡說什麼。努力是好事,但努力過頭倒下會造成困擾。妳已是高中生,總該明白這一點吧。」
「我不會倒下,也不會給您添麻煩,擺脫您幫忙。」
從外表看不出她竟如此頑固。
我明明是要引她說出「停止」,她怎麼不明白?
超越無奈,我不禁替她感到不值。
「妳粉身碎骨捕捉到的真實,不見得能拯救人。」
真相大抵都很殘酷,隨隨便便揭露,有時會扭曲事實。要是某人的人生因此改變,甚至往負面的方向扭曲,我們又該怎麼負責?
莉音不懂我的憂慮,頑強地反駁。
「雖然我只能讀取訊息,但有時缺少這一環,偵查就不會有進展。」
莉音頑固又正直,與其說是充滿正義感,反倒像某種自我懲罰的情緒在推動她。
「這樣的主張很了不起,不過,萬一妳有任何閃失,責任會落到引導催眠的我身上。」
正面突破有困難,於是我故意刁難。說到這種地步,大部分的人都會妥協,莉音卻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個人也能進入催眠狀態……可能得花一點時間,但應該辦得到。老師不用在意,先回去吧。」
喂喂喂,這是想吵架嗎?
我火大得想瞪她,反遭莉音筆直的視線射穿,動彈不得。
「受害者的是孩童,歹徒至今沒落網。在這段期間,或許會出現新的受害者。那個孩子肯定在等待救援。」
「拯救孩童是警察的職責,輪不到妳這種小鬼出頭!」
我不會再客氣。不管她是學生或女孩,我都不會留情,一腳踩向痛處。然而,莉音並不退縮。
「偵查陷入僵局,警方才會找我過來。今天能做的事延到明天,或許又會有孩童遇害,我怎能停下!」
「莉音……」
今尻介入我和莉音的爭論。
莉音彷彿想逃離我銳利的視線,緊緊抓住今尻的西裝外套。
「我不希望再有人死掉……拜託,請讓我繼續。」
她抬起熱淚盈眶的眼眸,懇求般望著今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