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再暗一點,否則看不清星星。
今晚月光燦爛,但我其實不想看星星。盯著滲透在天蓋上一粒粒的洞孔,總覺得自己渺小至極,忍不住悲哀,想遠走高飛。
黝黑的電線桿屹立,一條條數不清的電線如吊橋般撓彎延伸,匯聚之處,亮著一盞盞肖似熟透鬼燈球的戶外燈。
對面人家已然一片漆黑,唯有屋瓦略略反射月光,形成奇妙的花紋,宛若長蟲的鱗片。
這塊──
從玄關到馬路,橫跨水溝架起的短木板底下。
以前有蛇。是有花紋的短蛇,父親抓來殺了。雖然噁心,但很好玩。雖然好玩,但很恐怖。快樂的事,和可怕的事,並無太大分別。說是以前,也只是去年的事,還是前年?
就在這裡吧。
我往下望。
地面一片亮澤。
水溝更是閃耀,約莫有污水流過。水溝兩側模模糊糊不知何物,白天看起來應該是草叢,但現在太黑,瞧不出究竟。
只看得出一根特別細長的草。
腳下的木板有些褪色,從一片昏暗中浮現。骯髒的木板乾燥粗糙,沾上灰塵、泥沙與垃圾,在濕潤的傍晚與黑夜的景色中,總顯得異質。倒也難怪,玄關的燈光,越過我的頭頂照亮木板。
是厭惡月光吧。
所以才顯得粗糙。
因此不顯得油亮。
電燈與我波長不合,像在太近的地方觀看電視。
明明白天沒有這種感覺,太陽就是如此強大。
我這麼想。那條蛇也一樣,或許是厭惡熾烈的陽光。要不然,怎會躲在骯髒水溝的褪色木板下?
父親殺了蛇。
啊啊,啊啊,聲音傳來。
好像狗。很像狗,但那是奶奶。日復一日,太陽一下山她就哭,放聲大哭。雖然沒流幾滴淚,卻哭個不停。
想必她非常難過。
可是好吵。
莫名感到一陣寂寞。
怎麼不去睡?我暗想。一整天,奶奶就坐在起居間的長椅上,盡情哭完,然後上床睡覺,僅此而已。一大清早,她便起床,在設有佛壇的房間念經。她念得很糟,沒辦法像和尚那樣流暢。聽不懂在念什麼,聲音難聽,還會走調。
所以,每天早上一醒來,我總會聽到鵝叫般的誦經聲。
誦經其實沒那麼吵。
明明拚命祈禱,一到夜裡,仍不禁悲從中來。既然如此,乾脆別念什麼經,我每天都忍不住想著。誦經聲乾涸,雖然響亮,卻是毫無餘韻的沙啞聲音。奶奶不出門,也許已被電燈的波長烤乾。她的頭髮用油膏撫貼在頭上,但皮膚十分乾燥。
望著濕潤的月下景色,我漸漸陷入這樣的情緒。
話說回來,真是吵死了。
明明雲間出現空隙,月輪皓皓閃耀,有什麼好傷心的?
繼續處在夜晚的空氣中,連心都會凍結。我背對馬路,轉向玄關,喀啦啦打開門,踏入脫鞋處。
家中一片朦朧。
隔著玻璃門,看得見起居室的情況,但玻璃上刻著雜亂的花紋,仍是一片朦朧。輪廓成了暈滲的色塊。奶奶、牆壁、長椅、桌子、桌上的茶杯、水果,是一切輪廓相互摻和些許形成的色塊。只有電視畫面明滅閃動。
因為是電燈。不知為何,電視的音量總是很小,聽不清楚。
奶奶的哭聲宏亮。
家裡有點臭。
是家的氣味。鞋櫃上鋪著蕾絲巾,擺著穿毛線背心的丘比娃娃,及貝殼做的貍貓擺飾。貍貓的左眼掉了,每次瞥見我都忍不住想,怎麼不丟掉?要是朋友看到,一定會取笑我。
雖然朋友不會發現。
家裡的怪味,想必也滲進丘比娃娃的背心。
背心本來是粉紅色,邊緣是黃色,現在卻變成接近茶褐色。由於褪色,染上古怪的空氣。不會錯的。
那件毛線背心想必臭得要命。
家裡的味道,肯定結結實實浸透在網眼和纖維隙縫。
畢竟不曉得丟在那裡多少年,也不曉得是誰織的。
不如不要擺出來。
家裡很臭,我不願意找朋友來。
就算朋友來,也只在外面玩,我不會讓他們進屋。
我的房間僅有三張榻榻米大,非常狹小。與其說是房間,更像房間與房間的通道。
這究竟是什麼味道?臭歸臭,其實我沒那麼討厭。是一直呼吸這個氣味生活的緣故嗎?由於吞食怪味成長,早就習以為常?
可是,外頭清透的空氣更舒服。外頭的空氣會從鼻腔穿過腦袋,心曠神宜。
家裡的空氣,從鼻子吸進去,感覺會一點一滴浸透到體內。雖然心安,卻一點都不清爽。
是屋子舊了嗎?
是屋子髒了嗎?
這是棟木造平房。
朋友家的雙層樓房又新又酷,集合住宅和公寓也頗帥氣。
而我家總有一種寺廟般的顏色。地板上用圖釘鋪著塑膠墊,牆上貼著立山的三角旗。外牆是木板,鐵皮都生鏽了。
所以才會有味道,一定是的。
這是什麼味道?
設置佛壇的房內有線香的味道,還有蠟燭的焦味。
擺著衣櫃的房間有樟腦的味道,還有類似紙的味道。
浴室充滿肥皂和黴的氣味。廚房瀰漫水垢和蔬菜的泥土味。
起居間是奶奶的味道。老人的味道,還有飯的味道。不是味噌或醬油,而是煮好的米飯香。
或許是這些林林總總的味道混合而成。
混合在一起,就會發臭。學校和街上沒那種味道。不會有線香、樟腦、黴菌、泥土、老人的味道。這些都是在家裡才會聞到的味道,渾然一體,如同花紋玻璃門另一頭的景色,失去界線。這就是我家的味道嗎?
大概就是我家的味道吧。
好丟人。
不過,我並不討厭。一想到真臭、是家裡的味道,儘管丟人,卻覺得心安。
莫非已滲透到骨髓裡?還有肺和心臟,甚至每一個細胞和血管。
就像丘比娃娃的背心。
我也一樣臭嗎?
沒人這麼說過。該不會只是大家都沒說?
我脫下父親不再穿的褐色拖鞋,踏上門框。腳底壓在凹凹凸凸的木框上,十分舒服。
木頭涼涼的,卻也有點溫溫的。
想到去起居間,奶奶會很吵,我直接前往走廊。
走廊的木板沒凹凸不平,一片平滑,帶有光澤,會反射燈光。畢竟會擦地板,是已不在的家人們擦的。約莫是全心全意、悉心擦拭吧,木板像貼上一層飴色透明的膜,光可鑑人。
赤腳踩上去,會留下黏黏的腳印。
眼前出現一道紙門,那是設有佛壇的房間。
裡面沒人,想必是烏漆抹黑。門上糊的紙已舊,整體呈灰色,質感也挺粗糙。弄破紙門會挨罵,但有時就是想弄破。只要戳破一處,便控制不住衝動。
所以經過時,我都盡量不去看紙門。
聞到線香的味道。
奶奶一直在哭,怎麼不去睡?
還是狗叫聲?也許那是狗。只要救護車經過,附近的狗就會跟著亂吠。奶奶的哭聲聽起來和狗叫一樣。彷彿狗遭輾死般的聲音。
愈往走廊前進,屋裡愈陰暗。
深處是一片漆黑,而玄關和靠近起居間的地方是亮的。
因此飄散線香味的佛堂前的走廊,猶如處於難辨人臉的黃昏時刻。
我經過佛堂。拉上遮雨板的玻璃窗倒映出我的身影,但立刻融入無限的黑暗中,宛若只有羸弱輪廓的妖怪。
得開燈才行。
其實我沒有特別要幹嘛。
可是,要去我那狹小的房間,得穿過充滿老人味的起居間,奶奶又像狗一樣吵,好討厭。今天我覺得好討厭,彷彿有什麼卡在胸口。我並不特別討厭那聲音,唯獨此刻不想聽見。
所以得點燈才行。
那是鋪木板的房間。
與其說是房間,其實只是走廊的盡頭,再過去就是散發黴味的浴室。
緊接著是後門。不是廚房門,而是後門。一出去便是木板圍牆,空間狹窄,雜亂長著色彩豔毒不祥、一點都不青翠的草。
就算能擠過雜草叢生的圍牆隙縫,來到屋子側邊,圍牆之間也窄到連狗都難以通行;若試圖改道,庭院也僅是一塊狹小荒地,晾著晒不乾透的衣物,臉盆殘骸四散。換句話說,從後門走不到屋前的空地。
推銷員或送貨員造訪無門。
更沒辦法搬運東西進來。
即使開門,也只能去到屋後,所以稱為後門。在毫無用處的後門邊,放著一台舊式洗衣機,一旁籃子裡的潮濕髒衣物堆積如山。
大概是日間天氣不佳,沒辦法洗衣服。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儘管沒聞到味道,但我猜骯髒衣物上,應該沾著汗垢與污垢。
總之舉目盡黑。
只能摸索。
開關。
在廁所門旁邊。
正中央設有廁所。於是,髒衣物、後門、浴室的味道,全都敗下陣。在黑暗中能夠察知的,只有廁所。
得快點開燈才行。
黑暗將被廁所占領。因為散發著味道。
首先是消毒水味。
刺鼻的氣味迎面襲來。
洗手水裡摻有消毒水。
約莫是為了消滅黴菌和細菌。汲取自來水,特地存放於吊在上頭的水槽裡,用來洗手。
壓一下懸垂的奇怪形狀器具前端,水會伴隨「啾、啾」聲流出來。水量頗小。沾濕手,再以掛在旁邊的毛巾擦拭。其實是隨便一抹,那條毛巾一定髒得要命。即使換過或洗過,還是髒得要命。
所以,我會去廚房重洗一次。如果是白天,就走到外頭,用幫浦汲井水洗手。
肯定很髒的嘛。
就算消毒過依然骯髒。
不是把用來殺毒的毒藥倒在水槽裡嗎?
有一點醫院的味道。還有個像醫院用品的白色平坦臉盆狀物,放在黑鐵棒組成、猶如搖搖欲墜樓塔般的鐵架上。不過,那臉盆是空的,沾黏著積累的灰塵,怎麼不乾脆收起來?
鏘,腳撞到東西。
是踢到放洗臉台的鐵架吧。
這表示開關就在近旁,我伸出手。
伸到廁所門邊。
兩個凹凸不平的塑膠突起,開關在上面。
喀嚓。
天花板上,分不出冷暖、扭曲前進的微弱電氣構成的光球閃爍,好似敲開的蛋,濃稠地推擠開黑暗。
黑暗是被驅逐到後門,或是浴室吧。
但不至於刺眼。那不是眼睛無法適應的變化,僅僅能看到東西而已,實際上依舊昏暗。
好暗,就像夢一樣。
就像在明亮的房間觀賞黑白電影,曖昧模糊。
因為是廁所前面。啊,可清楚看到廁所門。清毒水那表面清潔的虛偽刺激氣味漸漸淡去。不,還是一樣濃,只是廁所的味道太強烈,混合在一起,變成古怪的味道。不再是我家的味道。
好臭。
這薄薄的木門,更深處的廉價薄門後方,便器底下,堆積許許多多的糞尿,腐敗、融解、蒸發。臭味滲透外洩,爬行出來,與消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虛偽的消毒水不可能是對手。
況且還以水稀釋。
朋友家的雙層樓房是水洗式廁所,非常乾淨,只有除臭劑或芳香劑的廉價氣味。不過我家是掏糞式,各種臭味混在一起。
我害怕廁所。
可是大小便無法忍耐,也沒辦法在其他地方解決,不得不過來。雖然臭、雖然害怕,其實我沒那麼討厭。
或許我是喜歡的。
聞到味道,就會想進來。
會想排便或排尿。
非常不可思議。
廁所的味道,會喚起便意或尿意。一吸進那味道,肉體就會產生反應。
那味道會刺激腸子蠕動,加速血液循環嗎?是不隨意肌或自律神經之類,憑自身意志無法控制的部位有所反應?再不然,純粹是條件反射?
我吸一口氣。
吸入廁所的味道。
啊,實在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