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職的「藍天」編輯部裡,多得是遠比我現在使用的錄音機更好更新的機種。人物訪談,對於「藍天」設定的目標——「以今多財團所有員工為讀者的全面性社內報」而言,一直是應該視為主力的重要單元。採購為此所需的用品時絕不手軟。
但是,我卻寧願棄MD和IC錄音器材而擇錄音帶,而且偏偏愛用這款連自動倒帶的功能都付之厥如的老朽機型。
我的訪談向來無法保持均一水準。有時聊得興起,可以源源不絕地引出對方的話題;也有時完全相反,怎麼說都說錯話,連訪談的架勢都擺不出來。這就是門外漢做採訪的悲哀。
在這種時候,這台老式卡帶錄音機發出的細小聲音,以及帶子捲完時喀答一聲的雜音,往往可以拯救我。那形成一種強弱對比。替帶子翻面的動作,其實也能緩衝氣氛。
如果換成容量大的IC,或是具備無聲自動換面功能的錄音機,對於我的脫線和我的奮戰苦鬥,想必只會默默地機械式錄下吧。絕不可能替我解圍。
「如果我是建設公司或居家用品公司的職員,就算再怎麼聊家裡的事都無所謂。」
今天我的訪談對象,今多物流倉庫股份公司管理部第二部次長黑井寬治氏如是說。
「可是我做的是物流,而且專管貨架。畢竟還是不能脫軌。所以還是得從頭重新錄音。」
他一邊用手指來回搔著太陽穴,一邊拿起攤在自己面前的問卷,眼睛開始沿著一條條的內容逐項看去。那是一週前,我用社內快遞事先交給他的東西。
這次訪談是系列企畫,今天是第五次。標題名為「次長大人揮劍出擊!」,聽來頗為勇猛。把焦點放在身為中間管理職中的中間管理職,既不媚上,也不驕下,一邊輔佐課長和部長同時也負責統領現場的「次長」這個職位上,挖出他們(和少數的她們)的心聲,以及對公司的建言。
這並非編輯部想出的企畫,而是採用讀者投書的企畫案。雖然提案者匿名(「藍天」正以不記名的方式廣邀各方意見),但自稱是現任次長的職員,他的提案是:
「有一次,我的小孩問我:爸爸名片上的“次長”,是在做些什麼?這個次,是次於誰?爸爸到底是不是大人物?而我竟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次長的確是個不可思議的職位。別人究竟需不需要自己,自己有無權限,連自己都往往無法確定。“次長”到底是何等人物呢?真有存在的意義嗎?我很想聽聽財團旗下各公司次長們的心聲。」
「當然是不可能有什麼權限。」
我們那位向來果斷的總編,不屑地吐槽說這是個無聊的提案。這時我連忙主動請纓。因為這陣子,我一直待在編輯部做排版和校正的作業,很想找機會出去走走。我多少也是懂得玩點手段的人,所以一聽到我精明地補上一句「我們已經二年多沒採用讀者投書的企畫了,這時再不給個交代會不太好喔」,總編哼了一聲。
「你倒是挺有心的嘛。」
「偶爾也得討好讀者。」
「真不可思議。一個明明只需討好會長的人,居然會想到這種事。」
有話直說的人,不見得是毒舌派。就算某次發言聽起來像是毒舌損人,其中也不見得真的藏毒。我笑了,只回她一句:因為我認為這應該會是個有趣的企畫。
即便是後來,形式上好歹算是我助理的某位編輯部女職員嘟起嘴說:總編老是對杉村先生特別苛耶,我覺得這樣太過分了。我還是叫她不用放在心上。我說:在園田總編和我之間,那種過招方式就等於是日常寒暄問候一樣。
可是女職員卻一臉受不了地說:「杉村先生,虧你能心平氣和。」
我欣然執行企畫案。「次長」這個職位,是以嚴謹的年功序列制度為基礎的日本特有的上班族社會打造出來,構成秩序等高線的一條線。那條線會因公司和部門單位而異,有時粗,有時細得必須瞇起眼才看得見。有時和「組長」的線難以分辨,也有時和「主任」的線同色,略略橫過那條線上方。即便如此,那仍是「次長」,不是「組長」或「主任」,這點令我感到很有意思。
實際會晤交談過的「次長」們,有些和我抱著同樣想法,也有些人高聲堅持自己職位的存在意義。他們說有種地勢唯有這條等高線方可標示。這個差異也令我深感好奇。
所以之前四次訪談都談到超出時間,事後整理內容時不得不大幅刪減,但這次不同。純粹是在談題外話。但,容我再嘮叨一次,這絕非廢話。我和黑井次長之間,有一個現在很想熱烈交換意見的共通話題。
那就是生病的「家」。
我們彼此都是頭一次見面,所以起先一無所知。我們按照慣例打招呼,交換名片,說聲今天請多指教後,就在會議室的椅子落座。一坐下,黑井次長就「啊」地一聲,手撫著作業服前襟,說聲失陪一下便匆忙起身。
原來是他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機響了。次長走到牆邊,半背對著我接起電話。我本來以為一定是公事,沒想到次長對著電話說:喂,是我,早苗怎麼樣了,沒事吧──這下子令我吃了一驚。
是他家裡──想必是他妻子打來的電話吧。凡是有家室的男人都能輕易察覺的事態,頓時浮現在我的腦中。早苗八成是他小孩的名字。那孩子出了什麼事,所以妻子打電話通知他。是急病?還是受了傷呢?而且這通電話顯然不是第一次通知,想必是報告後續經過。
電話又繼續交談了一陣子。我雖然沒有豎起耳朵刻意偷聽,但是房間小,還是聽得見。也聽見醫院名稱和人名。聽了一會之後,我聽出早苗這孩子(應該是)的狀況,似乎並無大礙,這才安下心來。
「哎,真是不好意思。」
黑井次長一收起手機,就向我深深一鞠躬。
「平常我本來不會在上班時間做這種事,可是沒辦法,我女兒她──」
他用右手摩挲著額頭像要抹去汗水。果然是為了小孩。對於這個剛認識的人,我忽然萌生一種親切感。雖然我只是個連次長都當不上的小職員,卻同樣為人父。
「請別放在心上。既然是小孩的事,你會擔心是當然的。」
黑井次長抬起頭,但眼眸的焦點,仍然射向女兒位於遠方某處的病房。
「她有氣喘病。今早發作得很嚴重。」
雖然被救護車送往醫院,但醫院說沒有空床,就這麼東轉西兜之後,好不容易才安頓下來。我看看鐘。已經過了上午十點。
「真是的,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黑井次長搖頭說。
「你知道嗎?所謂的Sick-house症候群,呃──是個莫名其妙的洋名詞。」
我瞠目以對。沒想到會在這裡撞上這個話題。
我當然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
「老實說,我家現在就在討論這個話題。」
我誠實相告。黑井次長的瞇瞇眼頓時瞪大。
「那,府上也有小朋友生病嗎?」
「不,幸好不至於如此。我們買了中古屋重新裝修,我內人非常緊張。」
黑井次長雙手往桌上一放,深深頷首。
「那就好。你最好小心一點。我家當初要是多注意一點就好了。」
於是他說出原委。去年秋天他們一家搬出公司宿舍,終於得償宿願在橫濱市內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是一棟格局普通的二層洋房,據說是縣內某知名業者蓋的房子。
「這是一輩子一次的大買賣。所以我和內人,事前也做了不少功課,自認還算有點知識。所以關於Sick-house症候群,我們也不是毫不知情。報紙和電視新聞也都報導過這個話題。可是,畢竟還是覺得事不關己吧。我本來以為只要是正派房屋業者推的案子,我們買方應該用不著擔心這麼多。」
住宅用的建材和塗料、壁紙用的黏著劑等用品所含的化學物質會對人體造成不良影響,引發過敏性皮膚炎和氣喘、頭痛等各種疾病──簡單而言,這就是Sick-house症候群。
「社會上開始討論這個話題,應該已有四、五年了吧?最近法規變得越來越嚴格,所以我本來以為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
實際上,關於新蓋的成屋和分讓公寓,我也以為這個問題已經不再受到注目了。難道說其實只是傳播媒體的關心減退,報導的事例減少罷了?記得東京都內某間小學改建老朽校舍後,在學童之間爆發Sick-house症候群,最後不得不再次全面改建的新聞,好像是在一年前看到的。那時,媒體也是以「那種Sick-house症候群,不只是住宅問題」的角度處理。強調的是公共建築也該嚴加規範和監督。
「次長府上的問題,原因查明了嗎?」
我用比較委婉的方式問道。因為我不好意思開口就問他是否業者玩陰的或偷工減料。
「說到那個,偏偏就是搞不清楚。」黑井次長皺起眉頭,露出真的很痛苦的表情。「我還以為是業者說謊呢。所以大加討伐。沒想到一檢查,我們懷疑的化學物質數值,竟然全都在安全基準以內。只不過,發現有黴菌。是黴菌的孢子。據說那應該就是造成我女兒氣喘的原因。他們說不可能有別的理由。」
室內空氣中隱含的黴菌孢子及塵埃,也就是所謂的室內灰塵,的確是引起過敏的原因。但,如果只有這樣應該算不上是Sick-house症候群吧。
「黴菌的數量,比一般平均值高出很多嗎?」我問。「雖然我不知道這種東西是否有所謂的平均值……」
「這種事我也不知道。」黑井次長苦笑。「恐怕就連業者也不知道吧。只不過,我家的狀況,並非壁紙發黴或滲水很嚴重。至少,肉眼所見的地方不是。所以我內人懷疑,也許是看不見的地基某處滲水,才會導致發黴。」
據說業者矢口否認。
「本來健健康康的孩子,一搬家就開始氣喘,在我內人看來,當然會認定原因一定是出在新家。她說:老公,這一定就是所謂的Sick-house症候群。於是,我們翻遍書籍又上網搜尋,還跑去聽演講,拼命做了一點小小的研究,到現在已經快一年了,現在我們對這個問題已經熟悉到業者完全不是對手的地步。」
他說在這一年當中,就已找過三家調查公司。第一家是賣房子的公司請的,費用也由對方負責,但之後那二家是黑井家自掏腰包。
「結果還是只找到黴菌嗎?」
「三家公司的調查結果各有不同。還扯出甲什麼醛的東西。」黑井次長苦笑道。「我聽了很多次還是記不住名稱,有的說查到了那種化學物質。可是數量根本不足以造成問題。而且據說這也不是一般會引發氣喘的物質。我內人聽了變得很歇斯底里。這當中我女兒還是動不動就發作,簡直叫人受不了。」
這已是第二次叫救護車,據說第一次也住了院。
「令嬡幾歲了?」
「國二。如果再拖下去馬上就要準備升學考試了。所以我內人才會變得更積極。」
其實她小時候就有小兒氣喘,他接著說。
「是她幼稚園的時候。不過上小學以後症狀就消失了,就此再也沒讓人操過心。」
「可是這次的氣喘,和過去不同吧?」
「我們是這麼覺得。可是業者卻說,我們家小孩既然本來就有氣喘的病史,當然比一般人更有可能過敏,站在公司的立場,除非超過法定標準值,否則無法再繼續負責,這就是他們的說法。」
我能理解業者何以會想這麼說。
「我內人揚言要打官司。我倒覺得用不著弄到那種地步……」
他吞吞吐吐地說完,又補上一句:總之只要我女兒能健康起來就夠了。
「杉村先生府上改建,是公寓還是獨棟洋房?」
他把話題轉到我身上。
「獨棟洋房。我內人和我都很喜歡房子的格局,不過前任屋主可能是喜歡地毯吧,到處都又鋪又貼的,連樓梯和廁所地板都沒放過。」
「那可麻煩了。」
「是啊。全部都得撕下來。」
乍看一眼,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就大叫:「這簡直是塵螨的巢穴嘛!幾乎可以聽見塵螨蠕動的聲音了!」
「所以,一旦決定改建,我內人也做了一點功課。」
「對對對。」黑井次長開心地喉頭發出吃吃笑聲。「簡直就像台風來襲前的老人家一樣拼命對吧?」
他這個妙喻極為貼切。麻煩來了,這下子要做的事可多了,俗話說有備無患, 說著還捲起袖子──每當台風一接近,我的爺爺和父親,總是這樣卯足全力。看起來甚至像是很高興有台風要來。說起來,菜穗子現在的亢奮,就跟他們一模一樣。
「像最近,我連聽都聽不懂的艱深塗料成分和化學藥品名稱,她卻滔滔不絕。」
「說得很溜吧?嫂夫人也會說吧。而且說得可溜了。說什麼女人不懂化學,那根本是以訛傳訛。仔細想想,女人本來就對化妝品如數家珍。甚至清楚到令人懷疑她們怎會連這種事情都知道。所以她們怎麼可能不懂化學。」
像壁紙的黏著劑和地板亮光劑這種東西,雖然不能和乳液與美容液混為一談,但的確言之成理。
所以我們就這麼聊著聊著,才會把錄音帶給用光了。
等我重新掌控局面結束訪談時已是午餐時間,於是我和黑井次長一起,前往今多物流倉庫橫濱分公司的員工餐廳。因為他大力推薦這裡的每日特餐相當美味。
物流現場的忙碌,和坐辦公桌的事務性工作截然不同。最能夠看出這點的,就是用餐時。大家都吃得很快。單是我和黑井次長坐的這張桌子,短短十分鐘內,就不斷有員工來來去去。大部分,都是穿著和次長相同設計的工作服的男性員工。從領口有無條槓和槓數的多寡便可看出職位高低。
「女職員不會來員工餐廳。」
次長一邊戳著烤魚,一邊笑著說。
「之前調侃她們是要去外頭吃更好吃的,還惹得她們生氣呢。她們說是嫌這裡的定食太鹹又太油。現在的女孩子,都是自己帶便當。然後聚在沒有臭男人的會議室或咖啡座一起吃。」
飯後,我也去了那個咖啡座。無論是剛才的特餐或現在裝在紙杯中的咖啡,都是黑井次長用他的餐券請客。餐卷就像回數卷一樣是整本的。
「聽說厚木分公司,已經比我們這裡搶先一步改用IC卡了。」
我們正在說話之際,一個年輕男人興沖沖地一屁股在次長旁邊的空椅坐下。手上同樣拿著咖啡杯。
「次長,風光的訪談已經結束了嗎?」
是個五官立體、算是所謂輪廓很深的青年。工作服的領口沒有條槓。年紀大概二十歲左右吧。
「總算順利結束了。我已經把我為你們受了多少罪全都告訴人家了。」
次長的年輕部下,嬉鬧地啪啪拍打著上司手臂。「不行啦,怎麼可以這樣發牢騷。應該學那個電視節目“X計畫”(譯注:NHK的報導節目,報導各行各業的無名英雄為了開發企畫案所進行的挑戰與努力)才對。」
接著他一邊欲言又止,一邊把目光轉向我。頓時,他的表情凝固。
「咦?這不是杉村先生嗎。」
我對他的臉毫無印象。困惑之下,我眨了眨眼。次長問道:
「怎麼,你在總公司受過人家照顧嗎?那你還不趕快好好道謝。」
年輕的部下頓時綻放笑容。
「才不是呢,次長。這一位,可不是像我們這種小角色能夠幸蒙照顧的人。」
他的語氣輕鬆開朗。我浮起微笑。因為我雖然不記得曾在哪裡和這個年輕職員扯上過關係,但我很明白接下來他想說什麼。對我來說,那完全不是什麼稀奇事。
「次長,你不知道嗎?壓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那你慘了,真的慘了。」
他故意吊人胃口,大眼睛滴溜亂轉。黑井次長一臉迷惑。
「傷腦筋。對不起。我們次長就算說了什麼冒犯之詞,也請您千萬不要向會長告狀。」
年輕職員故意起身,深深朝我一鞠躬。黑井次長來回審視著部下和我的臉。我保持微笑開口說:
「他好像誤會了──」
「這哪是什麼誤會啊。傷腦筋。拜託您就饒了我吧。」
散坐在周圍餐桌的其他員工也開始朝我們看來。
「這位杉村先生,就是今多會長的乘龍快婿!」
輪廓深邃的年輕職員一手頻頻拍著上司的袖子,空著的另一手忙不迭地恭敬朝我伸來,說:
「是我們今多財團龍頭老大的乘龍快婿耶!不,可不是會長自己的夫婿喔。不是不是。」
雖然不好笑,但他似乎自以為是在說笑。
「杉村先生是今多會長千金的夫婿。」
黑井次長微微開口,發出啊的一聲。我輕輕朝他點個頭,仰望站在我面前兩眼發亮身穿制服的小伙子的臉。
「我們在哪見過嗎?」
「入社典禮時,您不是來採訪過我們嗎?」
「去年春天嗎?」
「是的。是後來人事部的人告訴我們的。害我聽了亂興奮的,真的。」
因為那可是飛上枝頭變鳳凰耶,他再次扯高嗓門說。
「那應該是所有上班族的夢想吧。我也會努力的。杉村先生如果生了女兒,到時我第一個報名應徵女婿,還請多多指教。」
啪地一聲巨響。是黑井次長一巴掌拍上再次行禮的部下後背。
「你在得意忘形些什麼啊,笨蛋。」
部下誇張地喊痛,嬉皮笑臉地不當回事。
「啊?可是次長,這有什麼關係,我只是隨口說說嘛。」
「什麼應徵女婿。像你這種人,還不如先把工作學好免得被炒魷魚。」
次長看看手錶離席站起。我也跟著起身。
「那我不打擾了。」聽我這麼一說,挨罵的部下完全沒學到教訓,
「還請記住我的長相喔。可是打小報告就免了,拜託拜託。」
他再次油腔滑調地耍嘴皮子。周圍的員工們也笑了。
黑井次長和我,朝著正面玄關大廳走去。次長邊走邊說:
「年輕人不懂規矩,對不起。」
哪裡哪裡,我說。不然我還能說什麼?
「這年頭的年輕人,像他那樣的很多。既不懂得看場合,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身分。連什麼可以開玩笑什麼不能開玩笑都不懂。」
我輕輕點了兩三下頭。然後對苦著臉的次長報以一笑。
「我的妻子的確是會長的女兒,但和今多財團毫無關係。那應該說是今多家的家務事吧。」
這次,輪到次長慌忙點頭。看來似乎沒注意聽我說什麼,只是想趕緊敷衍帶過的感覺。
「所以,我內人對於公司,也不具備任何影響力。我也只是個普通的小職員。或許一開始就該向你表明,但是通常我並不會刻意意識到這點所以才──」
那是謊言。雖是謊言,但我還是搬出這個當藉口。
「沒想到反而失禮了。該道歉的應該是我才對。」
不,千萬別這麼說,黑井次長說著垂下眼。
走到大廳,匆匆做完公式化的確認,打聲招呼後我們就分手了。朝著對開的自動門邁步走出後,我才想起有件事忘了說。
「關於令嬡的事,還請多保重。但願能早日查明原因。」
黑井次長眨著眼,就像剛才在咖啡座時一樣,露出愕然的表情。他似乎很驚訝,早已忘了還有這回事。看來從我的身分被揭穿的那一刻起,對他來說,我就已變成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了。不到一個小時前,還在為了買房子的辛苦、改建裝修時該注意的地方、Sick-house症候群的問題、家中老婆只要一扯上房子就會像台風來臨前的老人家一樣變得歇斯底里的毛病等等話題,聊得那麼起勁的人,似乎已不再是我,變成不在場的某個別人了。
但他還是欠身行禮,客氣地說聲「謝謝」。我也鞠躬回禮,穿過自動門走出去。
抵達車站,搭上橫須賀線電車落座後,我開始思索。
黑井次長是否正感後悔呢?後悔向我推心置腹地說了那麼多。大概也很擔心吧。擔心他身為今多財團的職員之一,處在地位曖昧的「次長」這個職位,是否在和會長有直接關連的人物面前,說了不該說的話或是什麼輕率之詞。是否有隨意批評高層,對公司現在的方針提出異議。同時,想必也漸漸開始感到氣憤吧。杉村那小子搞什麼鬼。簡直像個間諜嘛。會長也太沒品了。居然讓女婿當社內報的記者。
財團全體上下包括社員和準社員總共多達數萬人,會長應該不至於一一在乎大家的發言吧。就算杉村去告狀,自己應該也不會突然職位不保吧。即便如此還是很不是滋味。被騙了。
接著他大概會想:雖然杉村那小子說什麼房子裝修很麻煩,又抱怨老婆囉唆,其實和我根本就不一樣嘛,有錢人拿搬家當消遣,怎麼能跟我們這種小上班族從微薄的薪水中拼命省錢買房子的夢想和辛苦相提並論,真是偽君子,在他心底,想必正嘲笑我和他有天壤之別吧。
他是否真的這麼想,我既不明白也無從得知。然而,對於忍不住猜測他會這麼想的自己──即便我再怎麼自認早已習慣──我還是感到卑屈。那種卑屈苦苦折磨著我。
九年前,在銀座的電影院,由於一場小意外,促使我認識了今多菜穗子這名年輕女子。我對她抱有好感,幸運的是她也喜歡我。我們交往了一年左右,便結婚了。
如果寫成文章不過如此而已。圓滿收場,皆大歡喜。
可惜現實比較麻煩。
歸根究底,是我太遲鈍。早在自己對菜穗子陷入熱戀前,早在我們彼此認定再也無法回頭前,在那過程中,即便一次也好,我早就應該試著問她了。
「對了,妳的“今多”這個姓氏很罕見,該不會和那個今多財團有關吧?」
人生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正確的時刻,向正確的對象,提出正確的問題。我卻疏忽了這一點。
現在回想起來,當我們一起外出時,在電車廣告和書店門口的海報上,應該看過不少次她父親的名字。菜穗子的父親今多嘉親,是財界大老,由他擔任會長統領的今多財團,是我國首屈一指的大企業。他的發言經常被雜誌放在卷頭引用,他的照片登上經濟雜誌封面的次數,更是難以計算。
就算是一次也好。我應該指著他的名字,指著他的照片或肖像畫發問。問一聲那是不是她父親。菜穗子應該會老實承認吧。
而我應該會為之愕然吧。會雀躍不已。然後會赫然清醒吧。我應該會醒悟,就算再怎麼愛這個女孩,就算在一起有多幸福,我也絕不可能有緣與她廝守吧。我起碼還有這點常識。
可是,我卻沒有問這個問題。甚至沒察覺到必需發問。所以實際上,當菜穗子在我面前回答「對呀」時,我的心已無退路。至少沒有能夠自力救濟的退路。
相對的,我已有被趕走的心理準備。被誰?被今多嘉親?不,我還沒那麼自戀。我以為會拿著棒子打我、把我從他的掌上明珠身邊趕走的,鐵定是他的秘書。而且頂多派個第三秘書就很了不得了。當時的我,甚至連今多嘉親有幾個秘書都無從猜測。
可是我的這個心理準備,實際上卻落空了。今多嘉親沒有派秘書打發我,而是親自出馬。他來找我見面,跟我談話,答應了我和他女兒的婚事。雖然附帶了幾個條件,但仍可說是爽快得令人跌破眼鏡。
當然,在那之前,他想必已詳細調查過我的家世背景了。肯定也和菜穗子談過了。大概也有過不小的衝突與爭執吧。然而,一旦接受女兒的心願,答應了這樁婚事,不管之前經過何種波折,至少在我面前,他完全沒表現出任何足以讓我看出蛛絲馬跡的舉止。
反倒是要說服我的父母兄姐,遠遠更加困難。而且在那方面,終究宣告失敗。 我父母至今仍未原諒我,兄姐也對我嘆息不已。
即便如此我還是和菜穗子結婚了,而且至今仍維持婚姻關係。也生了女兒。
岳父提出的幾項條件,除了其中一項,其他的甚至可說是我主動提議的。無論在何種形式下,都不能打著菜穗子的招牌,企圖奪取今多財團的經營權;不得讓菜穗子捲入商場鬥爭,保證讓她過平穩生活;不得利用菜穗子名下的資產自行創業。
第三項條件,還有附帶條項。那是我一個人絕對想不到的事。
那就是我得在今多財團總公司就職,當一個社員。
當時的我,任職於「藍天書房」這家小出版社。是個負責製作童書的編輯。我喜歡這份工作,也覺得做得很有意義。沒有非辭職不可的理由。
在今多財團,我能做什麼呢?我問。岳父回答:有個由我本人擔任發行人,製作社內報供財團上下閱讀的編輯部。我想讓你去那裡上班。你應該可以派上用場。
當我搭電車時,泡澡時,一個人發呆時,至今仍會不時思索。岳父到底中意我哪一點,才會判斷我足以成為菜穗子的丈夫呢?第一優先事項是什麼?是因為我好歹也算是個編輯嗎?抑或,是因為我是個不可能操控菜穗子向今多家挑釁謀奪巨額財產,連丁點野心也無的安全男人?究竟是哪一個優先呢?
關於菜穗子不參與今多家族事業的理由,我之所以向黑井次長解釋為「今多家的家務事」,並非只是隨口敷衍。今多家和菜穗子,的確都有難言之隱。
菜穗子雖是今多嘉親的女兒,卻非原配之女。過去在財界,菜穗子母親的存在似乎廣為人知。她經營一家畫廊,是今多嘉親長年來的情婦。
她早已過世了。死於心臟病。菜穗子也遺傳了同樣的弱點。我的妻子略有心臟肥大的毛病,自小就體弱多病。我們能生下一個孩子,全靠醫學發達和幸運之神的眷顧。
今多家的正統繼承人,是二個兒子。這二個早已在財團中樞忙碌工作的兄長,和菜穗子的感情不錯。岳父老早就已諄諄告誡過兒子們:你們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妹,絕對絕對不可能成為爭奪今多家事業與財產的對手。另一方面,他也向菜穗子保證過,一定會讓她終生不受俗世雜務煩擾,可以安享寧靜富裕的生活。菜穗子也對此感到很滿足。所以她的丈夫,也必須是個懂得嚴守這種分際的男人。
我就是那個符合這種必要,正如岳父期望的傀儡。
再加上我是編輯,不是我自誇,就編輯者的表現而言我絕非傀儡。
我辭去「藍天書房」的工作,在同事們有人祝我麻雀變鳳凰有人冷笑的目送下,靠著裙帶關係成為今多財團的小職員,加入一群不知該以何等面目迎接我這個會長女婿的新同事之間。
「杉村先生,你或許以為是空降來當總編的,可惜總編是我喔。」
園田瑛子總編,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麼說的。我說既沒有人叫我來當總編,也沒聽過有這回事。即便真有人這麼命令我,由於我過去一直是製作童書,對社內報的編輯一竅不通,所以也不可能突然勝任總編之職。她一聽才欣然接受。
「是嗎,那就好。你的桌子在那裡。」
無論彼時或現在,她都沒變。雖然有時會惡意作對,但那也只有在她刻意要扮演壞人時。像這樣的人,其實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