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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今多財團的總公司大樓,距離地下鐵銀座線新橋車站徒步只需二分鐘。走這二分鐘的路,就算下雨天也不用撐傘。因為從地下鐵的C8出口,可以直接進入大樓。
總公司大樓是一棟地上二十二層建築。也就是所謂的超高層大樓,不過這年頭,就算不這樣特地聲明,只要是在這十年之中新蓋的大樓,應該都是如此吧。地下深達三層,B2和B3是停車場。樓面並非全由今多財團獨占,有三分之一是出租店鋪。承租者多半是外資金融機構或特殊法人團體。
在這棟用鋼鐵和玻璃打造而成、宛如巴別塔的大樓背後,還有另一棟今多財團名下的大樓。這棟用古典圓柱支撐的三層樓建築,稱之為「洋樓」或許更適合。據說是在昭和初年完工落成的。
這是岳父買下的第一棟都心建築。在他從三十到四十歲的十年間,也就是今多財團發展最快的時期,據說也曾把這裡的一部分當作私宅使用。算是住商合一。
所以,岳父買下周邊土地,決定建造新的公司大樓時,也不肯拆毀這裡。雖然設計的確頗為典雅,就像是著名的第一生命大樓十分之一的縮小版,但在建築史上並沒有獨樹一格的價值,當然也沒有被美軍的什麼大人物接收使用過的歷史價值。有的只是對岳父個人的紀念意義。
結果這棟洋樓,就這麼悄悄地蜷伏在等同“現代的化身”的超高層新辦公大樓的腳下。員工們已習慣把這裡稱為「別館」。
我的職場──今多財團集團廣報室,就在這棟別館的三樓。
如果走C8出口那條路,要進入別館,必須先穿過新辦公大樓的大廳。二棟大樓背向而立。就連身為職員的我,進去和出來時,都得把員工證舉起來給警衛各看一次。我嫌那樣麻煩,所以通常從別的出口出來,再從別館的正面入口進去。不知情的人如果見到了,八成會以為我是別家公司的人吧。
別館,理所當然地,難以當作現代化辦公大樓使用。由於電力負荷量的上限較低,大型電腦和吃電很凶的最新型辦公機器的裝設數量都有限制。因此岳父,事到如今也不想讓這棟洋樓的大廳全都被辦公室占據。一樓改過裝潢後就租出去了。目前由「睡蓮」這間咖啡座,和「阿比錫翁」這間花店承租。二樓有旗下三家公司進駐,其中之一是「東晉社」這家出版社。
三樓的集團廣報室,獨占一整層樓面看似豪華,其實三分之一被「社史編輯室」占據,資料室也很寬敞,所以實際能用的辦公室只有二個房間。雖說是洋樓,不過既然可以當作私宅使用,可見容積本來就有限。
一樓的「睡蓮」,沒有浪費這難得的環境背景,刻意裝潢成戰前電影常見的那種西式茶館的風格。裝飾採光小窗的彩色玻璃,以及環繞卡座磨得發亮的木頭扶手,營造出一種靜謐沉穩的氣氛。我也很喜歡在這裡看書。
該說是復古風嗎。這類型的店頗受女性喜愛。也曾被一些雜誌和電視節目介紹過,到了午餐時間,甚至會大排長龍直到店外。不過可能是為了賣房東一個面子吧,每當我們從三樓叫咖啡或三明治外賣,老板總是以驚人的速度快快送來,這點還挺令人開心的。
別館沒有電梯。在二樓和三樓上班的人,只能使用豎有「非相關人士請勿再往前走」這塊立牌的樓梯。為了避免腳步聲太吵,也為了緩和冬天的刺骨冷意,寬敞的樓梯上鋪著殷紅地毯。因此,「睡蓮」和「阿比錫翁」的客人,偶爾會誤以為上面還有其他店家,也不管豎有立牌警告,硬是闖上來瞎走。
繫著圍裙的「睡蓮」老闆,正在擦拭鑲有美麗蝕刻精雕的玻璃門。空氣中彌漫著玻璃清潔劑的味道。這裡沒有供應早餐,所以很晚才開店。我和他互道早安,踩著樓梯直上三樓。
上午八點三十分。集團廣報室的辦公室出入口,還是鎖著的。我是第一個報到。總公司那邊各單位不是要舉行朝會就是有晨間會報,所以職員們早就來上班了。別館是另一個世界。
我按下牆邊的打卡鐘,打開古老的上開式窗戶,讓新鮮的空氣流入室內。接著拿起一塊小抹布,勤快地抹去桌上的灰塵。不只是自己的桌上,就連兩邊的桌子、以及順便連充當作業台兼會議桌的大桌也一併擦拭。然後把茶水間的咖啡機打開,坐到位子上。
我的手一放在話筒上,就重新審視以一絲不茍的筆跡寫下的便條紙。梶田氏二個女兒的名字還註明了注音,下面列出了地址和電話號碼。
長女名叫聰美。次女名叫梨子,念成RIKO。地址是高圓寺南的某公寓。半個月前,尚是父女三人同住該處。
「聰美小姐為了準備結婚已辭去工作,所以據說隨時都方便連絡。不過,為了各種雜務她常常外出,所以如果要打電話到家裡,一早或傍晚再打可能比較好。再不然就是打手機。」
菜穗子如是說。的確,除了家裡的電話號碼還添上了手機號碼,括弧註明是(長女)。不過對我來說,還是不好意思劈頭就打她的手機。我決定打到她家,實在找不到人時再打手機。
我慎重其事地按下號碼以免撥錯。茶水間那頭飄來咖啡的香氣。窗外,傳來開始啟動的新橋街頭喧囂。幸好,並不是吵到無法開窗打電話那麼嚴重的噪音。毋寧該說是令人心情愉快的活動音效。
電話響了又響。如果不在家應該會開答錄機才對。結果響了十聲還是沒人接,我只好準備掛斷電話。
這時,一個氣喘噓噓的女聲接起電話。
「您好,這是梶田家。哪位?」
是個沙啞堅定的聲音。
梶田氏的喪禮,我曾以岳父代理人的身分出席,所以也有機會和姐妹倆說話。不過那時,我不記得有聽過這麼令人印象深刻的聲音。說到這裡才想起,就連二人的容貌,我好像也沒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
「不好意思,請問是梶田聰美小姐嗎?」
「我就是。」
我在椅子上坐正。「早。一早打來不好意思。我是今多財團的杉村三郎。」
梶田聰美啊地發出小小的驚嘆。接著也急忙回禮說聲您早。
「令尊舉行喪禮時,我也曾代表會長前去致哀。在那種場合,一次見到太多人,所以我想妳大概已經沒有印象了──」
梶田聰美打斷我的開場白,說道:
「不,我記得。上次很謝謝您。呃,請問,您打電話來,是為了我們拜託今多會長的那件事嗎?」
「對,沒錯。」
她的聲音頓時一縮。「對不起,我們厚著臉皮去拜託,沒想到您這麼快就主動連絡。而且我還這麼慢才接電話。我剛才在陽台。」
現在正是晾衣服的時間嗎。今天是個晴天。天空的顏色看起來就像會有秋老虎發威的酷熱。
「用不著跟我客氣。會長交代過,要我跟妳見個面,好好聽取詳情,順便也看看我是否能派上用場。所以我想問問看妳什麼時候方便。」
「我隨時都可以。今天見面也沒問題。啊,不過我妹妹──」
「是啊,我想兩位一起出席可能比較好。」
「等一下──請等一下好嗎?」
她匆匆拋下這句話,似乎就離開電話了。她好像沒按保留鍵,只聽見拖鞋啪達啪達匆忙走過拼木地板的腳步聲。
「梨子!梨子!」她喊道,看來她妹妹也在家。說到這裡才想起,還沒聽說她是做哪一行的。
不久,腳步聲再次啪達啪達地回來。
「喂?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我妹妹也說今天有空。這樣會不會太倉促?」
「不會,我無所謂。」
雖然我不是成天遊手好閒,但也不至於忙到分身乏術。即便如此,梶田聰美還是惶恐地頻頻道歉。
經過一番互相禮讓的結果,我們約定下午二點在「睡蓮」碰面。
梶田聰美說她記得我的長相,不過為了預防萬一,我還是決定帶著今多財團的集團宣傳雜誌去。聽到這裡,對方的聲音這才初次放鬆。
「杉村先生,聽說您是那份宣傳雜誌的記者吧。我聽會長老師提過。他說您原本在出版社做過編輯,所以最適合處理這種事。」
果然,岳父打從一開始就指望我。不過話說回來,「會長老師」這種稱呼方式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我客套地把聲音放緩。「那是會長太高估我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能幫到什麼程度的忙。聽說你們想寫一本書記述令尊的人生。」
不知為什麼,梶田聰美遲疑了一瞬間才回答:「對。」
「以前任職出版社時,我也沒接觸過人物評傳或傳記類的出版品。所以,等我聽完詳情後,如果有更適合的人選,我再幫您介紹。再不然應該也可以透過關係,幫您找一個適當的編輯。」
不知為何,梶田聰美再次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說:「杉村先生,您和會長老師的千金結了婚吧。」
「對,沒錯。」
霎時之間,我暗忖,岳父難道跟她說,「這種事交給我女婿就行了」嗎?但仔細想想,其實是我參加喪禮時,主動這樣報上身分的。
「會長老師看起來,好像非常信賴杉村先生。」
噢,是喔。那又是再次高估我了。──二種都無從答起,所以我只回了一句「謝謝」。
之後,再次出現尷尬的沉默。
「所以呃──或許您會覺得很奇怪,」
梶田聰美沙啞的嗓音,變得更加低沉含糊。好像是用手捂住了話筒。
「約好二點見面,我們姐妹倆一起出席,但我會讓舍妹先走,之後,能不能請您再抽空給我一點時間?」
我有點瞠目結舌。「那是無所謂啦……」
「對不起。一直給您添麻煩。那就二點見面。地點我知道。真的很謝謝您。」
我們客氣地互道再見,結束了這通電話。
「早。」
抬眼一看,桌子對面站著園田室長。今天她也穿著古怪的──這麼說好像有點失禮──相當有個性的服裝。
「一大早就這麼賣力啊。」
園田瑛子,大學畢業就進入今多財團,今年已是入社第二十八個年頭的資深員工。就事務職來說她待過許多單位,被外派到相關公司和旗下公司的經驗也很豐富。想必會在這裡待到退休的她,對於自己在公司的最後一個頭銜「集團廣報室長兼集團宣傳雜誌總編輯」,不知是怎麼看待的。
在我看來,對於現在的立場她似乎頗為樂在其中。拋開彆扭的套裝和高跟鞋,當然也擺脫了穿制服的義務,改穿起類似亞洲民族衣裝的連身洋裝和褲子(大多是手工縫製的。據說布是從曼谷和台北買回來的)配上運動鞋或帆布鞋來上班,即便在吸菸室以外的場所照樣吞雲吐霧(在厲行社內分菸制度的總公司大樓,這可是滔天大罪),人人都喊她「總編」。看起來她似乎對這一切很受用。
但是,大部分員工好像和我的意見正好相反。因為他們看的不是園田瑛子這個「個人」,而是被流放到集團廣報室的老處女職員這個「立場」。
「下午,我有點事跟人約了碰面。我會待在『睡蓮』,說不定會耽擱一點時間。」
我對梶田聰美最後補上的那句神秘要求耿耿於懷。
「沒關係你去吧。反正現在閒得很。」
園田總編走近自己的桌子,把旋轉椅一拉,就皺起臉。她不發一語,把堆在椅子上的卷宗,隨手往地上一掃,逕自坐下。
「原稿怎麼會放在這種地方。」
「一定是想給總編過目的原稿吧。」
園田總編的桌上,經常處於所謂“無能整理症候群”的年輕女性房間那種狀態。要確保便條紙或留言能讓她看到,必須費一番工夫。更不用說每月排出的校正版了。
不久其他職員也陸續抵達,旋轉椅上的原稿之謎總算解開了。這是個總編以下僅有六名成員的小單位,要保持這種謎團恐怕還比較困難。
原來是最年輕的成員,為了下個月號的「四季日本巡禮」,希望能讓她早點過目。雖只是訪問員工後寫成的小旅行專欄,但這是第一次單獨訪問主管之一所寫的報導,所以大概心情特別忐忑。
「當事人不是正在檢閱原稿嗎?也修過稿了吧?那不就好了。沒問題。」
我根據過去經驗打造出來的「總編觀」──當然,那本身就很靠不住──經過園田總編的洗禮後,如今已大幅改變。說好聽點是從容大度。說難聽點是馬虎懶散。這就是她的行事作風。我認為,其中自有我們總編的幸福。其他員工則認為,其中自有園田瑛子的不幸。
今多財團會長室直屬集團廣報室。字面上看起來似乎很正經,是個相當具有權威的單位。既是「廣報室」看起來自然也光鮮亮麗。不過這其實是在玩文字魔術。
岳父不斷擴大事業的結果,導致在今多財團內部,多家公司──五花八門的各種行業──出現同床異夢的問題。岳父對此感到不安,認為這會導致從業員彼此溝通不良。於是就在十年前,以會長命令創立了這個單位。
工作是什麼呢。就是製作針對今多財團全體員工發行的社內報。
如此而已。毫無價值。
在這之前,當然也有社內報。是開始物流集團後,同行的相關企業及旗下公司個別發行的。至今依然健在。
這些社內報和集團宣傳雜誌,由來與機能截然不同。也沒有像樣的交流。說得好聽點,我們是獨立自主。
另一方面,針對外界的正常廣告宣傳部,位於總公司大樓內。那才是真正的「廣報」,有時還會因應狀況變成「大本營」,是個極為能幹的部門。和我們集團廣報室,同樣在由來與機能上截然不同。就像大陽與月亮之別。
我曾聽說,擁有會長直屬室這個頭銜的集團廣報室誕生時,據說社內部分人士曾經爭相揣測,派到這裡的職員,會不會就是會長的眼線。眼線這個字眼還算客氣,聽說還有些人乾脆直呼我們「蓋世太保」。
這點,正是人只要身在組織就會專門朝壞處想像的最佳範本。
我的岳父是個設想周到的人(這可不是語帶雙關),所以社內想必的確安插了眼線,也的確命他們擔任蓋世太保的工作吧。不過,集團廣報室並不是。否則,我不可能被派來這裡。
和菜穗子結婚時,岳父提出的條件就是這個。到今多財團上班,在集團廣報室當記者兼編輯。
換言之,也就是得待在岳父視線所及之處。不過這種情況下的「視線」,等同於「權力」。
當時,我任職於一間專門出版給兒童看的圖鑑與繪本的小型出版社「藍天書房」。這家公司慷慨錄用了剛踏出大學校門的我,令我銘感五內。我很喜歡那份工作。甚至打算在那裡待到退休。替小朋友編書,對我來說是一份極有意義的工作。
即便如此,還是無法放棄菜穗子的我,終究答應了岳父那個要求。
「藍天書房」是一家好公司。要繼續經營一家好公司,並不是非我不可。相較之下,我需要菜穗子,菜穗子也不能沒有我。所以我別無出路,選擇也並非那麼艱難。
「藍天書房」的同事們,都替我感到高興。他們說我這下子麻雀變鳳凰。當上「駙馬爺」也就是所謂的「攀裙帶關係」這種名詞,我當然不可能不知道。不過,我連做夢都沒想過這種名詞居然會套用在我身上。
那時的我,除了和菜穗子獨處之外,總是不太能夠盡情開心。說不定,至今依然如此。只是因為被迫必須開心的機會減少了所以沒有察覺罷了。
不過說來有點諷刺的是,我在這種原委下任職的集團宣傳雜誌,居然叫做「藍天」。發行人當然是岳父,今多嘉親。
我這才醒悟。說不定岳父打算把梶田姐妹的書,交由集團廣報室出版。因為他不忍心讓她們自費出版。能以單行本發行人的身分把名字印在頁底,或許也有一種小小的吸引力。
樓下的東晉社,主要出版的都是經濟學或市場經營的外文翻譯書。就和那家高級美容沙龍一樣,雖是岳父半是為了應付人情、半是為了消遣才併購的公司,但做的可都是非常硬派的優質書籍,所以算是一筆很有意義的買賣。但,這家出版社絕對不可能做出商業類書籍的暢銷書,因此在經營上,當然沒有利潤可言。況且,來往的業者,也都是專走學術關係書籍的通路,所以就算冷不防推出一本『我們父親的回憶』,恐怕也會不知如何處理吧。即便岳父自從買下出版社後,就完全交由舊經營群(不過其實也只有寥寥數人)掌管,應該還是有這點最起碼的認識。既然如此──
聽完梶田姐妹的想法後,關於那個部分,必須先確認岳父的盤算──我在心中暗自擬下備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