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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第三章 孩子們
裕一與美晴一同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這裡是一棟老舊的木造兩層樓公寓,擺放著沙發桌椅組的客廳約有六張榻榻米大。
逝世已屆十七年的美晴,雖然平時是個冰山美人,卻抵擋不住二十一世紀電視節目的娛樂效果,不時發出歡笑聲。
一旁的裕一偷偷窺探美晴的側臉,腦海中清楚浮現出了拯救得了憂鬱症的前島時,美晴那副燦爛嬌艷笑容。裕一不禁心想,美晴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快看,節目開始了!」美晴一手抓著裕一的手腕,一手指著電視。
畫面上出現的是下午時段的談話性節目。攝影棚內有一名主持人、一名女性助理,及三名評論家。今天的主題是早上遭人發現遺體的知名女音樂家及女經濟評論家。首先,他們鉅細靡遺地剖析起了這兩人的生平往事。
關於自殺的動機,女音樂家被認為是人氣下滑,以及為了與經紀公司解除契約而發生爭執。至於女經濟評論家,則被認為是投資失敗,不僅造成巨額負債,更等同於親手毀了自己的聲譽。
裕一心想,這些恐怕都不是真相。
人不會為了這麼單純的理由而自殺。不管是這個社會也好,甚至是自殺的當事人也罷,都喜歡為自殺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例如生重病或是經濟上的困境。但經過這陣子的救助活動,裕一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自殺的動機不會只有一項。的確,任何人企圖尋死前都會有一個成為最後一根稻草的理由。但這理由絕對不會嚴重到攸關性命安危。當事人的性格、生活環境、從小培養的價值觀、待人處事的方針等等各種複雜因素互相影響,才會逼得這些人走上絕路。倘若這些人能夠將縮得比針眼還狹窄的視野放寬一些,他們一定會發現除了死之外還有其他路可走。
那我又為何要尋死呢?裕一再一次將這個經常浮現的疑問拋諸腦後。裕一知道這是個不能思考的問題。一旦想清楚了答案,自己將墜入無盡的懊悔深淵。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拯救他人,而不是感嘆自己的過去。
「但令人不解的是……」電視上的聲音將裕一從沉思中拉回現實。「景氣是否回溫依然處於不明朗的階段,她為何會如此衝動,將大筆資金投入股票之中?」
裕一心想,投資股票失敗,或許根本不是尋死的理由。正因那名女經濟評論家早有尋死的念頭,才會不顧一切做出如此大膽的投資行為吧。就像上次那個得了憂鬱症的前島一樣,一旦萌生了死意,原本最注重的身體健康也變得不重要了。
「現在的電視,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出來說話。」美晴看著節目裡輪流發言的評論家。「明明都是局外人,卻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氣。」
裕一仔細凝視眼前這個充滿了神秘感的美女。不久前,她精準預言了接下來自殺的人會越來越多這個現象。就在兩個名人自殺的消息傳開之後,新宿車站周邊開始大量出現藍燈等級的民眾,其中還包含一名已進入黃燈等級的救助對象。裕一、八木及市川皆嚇得背脊發涼,直呼這是「安西美晴的大預言」。
兩人四目相交。美晴那一對有著明顯雙眼皮的妙目流露出疑惑神色,彷彿在問為何一直盯著我看。裕一心裡不知為何竟是小鹿亂撞,趕緊問道:「妳怎麼知道自殺的人會變多?」
「我自殺的時候也是這樣。」
裕一吃了一驚。回想起來,美晴當初曾說過她是跳樓自殺……
「有個知名的偶像明星自殺,好幾十個人跟著死了。」
裕一心想,美晴應該也是其中之一吧。「為什麼跟著自殺?想陪那個偶像明星一起死嗎?」
「我也不知道。其實我對那偶像明星根本沒興趣。」美晴百無聊賴地說完,眼神出現迷惘,似乎陷入了沉思。「或許是一股風氣吧。大家看那偶像明星自殺,才明白自殺也是一種選擇,而且做起來一點也不難。為了成為悲劇的主角,大家總是以自己的方式來解釋社會現象。」
裕一半信半疑,但想到公眾人物的影響力,又覺得頗有道理。
「跳樓自殺可是會很慘的。」美晴說。
「上吊不也一樣?」裕一不服輸地說。
「我指的不是會不會死,而是屍體的狀況。」
「咦?」裕一轉頭一瞧,發現美晴的表情相當僵硬。這時裕一才醒悟,美晴在斷氣到開始攀登懸崖的短暫時間,或許看見了自己的遺體。
裕一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故意看著天花板說道:「不曉得二樓的情況如何?」
「交給他們去處理就行了。」美晴毫不負責任地說。
如今裕一與美晴所在的地點,其實是救助對象的家裡。企圖自殺者名叫井上千惠子,是個年過半百的家庭主婦。四人自新宿車站跟著千惠子回到家中,正打算展開救助行動,千惠子卻突然離開客廳,走上了二樓。當時裕一急忙想跟著走出客廳,美晴卻是直盯著電視看,還喊了一聲:「喂,你看看這個。」裕一愣了一下,轉頭問道:「看哪個?」沒想到就在這時,千惠子竟關上了客廳與內廊之間的門。
「大笨蛋!」耳機傳來八木的怒罵聲,卻是為時已晚。八木與市川成功跟著千惠子上了二樓,裕一與美晴卻被困在客廳,只能看著電視打發時間。
裕一坐回沙發上,在心中重新整理救助對象的當前處境。
井上千惠子,擁有短期大學學歷,二十二歲結婚,丈夫是國中教師。夫妻住在丈夫的老家,生了兩個小孩。千惠子雖然與公公婆婆之間頗有摩擦,但為了兩個心愛的孩子,只好忍了下來。十年前,婆婆過世時,千惠子著實鬆了口氣。五年前,公公在歷經好一陣子的看護生活後也過世了,更是讓千惠子如釋重負。當然,千惠子沒有將這樣的心情告訴任何人。不用再應付公公婆婆的安心感,如今依然隱隱深藏在千惠子的心底。然而三年前長男出了社會,一年前次男也離家自立,在這個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裡,僅剩下千惠子及丈夫而已。丈夫每天忙於工作,對千惠子而言幾乎等於沒這個人。
空虛的心靈,受到難以承受的寂寞所占據。千惠子時常在家裡走來走去,一副正在找東西的樣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想找回的是孩子們小時候的歡笑聲,她想再一次親手抱一抱自己所生下的兩個小寶貝。但不管她如何豎起耳朵傾聽,或是如何凝神細看,當然都找不到這些她所失去的事物。兩個兒子在她的關愛中長大成人,各自離巢而去。他們揮別從小生長的家庭,臉上卻帶著解脫束縛的爽朗笑容。
千惠子將一生獻給這個家庭,換來的卻是一場空。她拋棄了奢侈、享受及耀眼的人生,卻什麼也沒得到。身為一個女人,她的容貌稱不上傾國傾城,只不過是能讓她過普通生活的程度。隨著歲月的流逝,這份美貌當然也跟著煙消雲散。與丈夫之間的心靈契合,更是早已成了歷史回憶。直到如今千惠子才豁然驚覺,自己似乎選錯了生涯伴侶。對,一定是選錯了。若非如此,兩人的老年生活怎麼會令自己如此鬱鬱寡歡?結婚這麼多年來,千惠子從來不曾真正獲得身為妻子或身為女人的快樂。自己的存在價值,彷彿只是默默忍受丈夫的頤指氣使。當年自己每天忙得精疲力竭,還得照顧行動不便的公公,丈夫卻從不曾幫過忙,甚至連感謝的話也沒說過一句。自己每天活得這麼努力,卻得不到認同與讚賞。
千惠子這才醒悟,原來自己一直是孤獨的。
偏偏自己沒有辦法承受這份孤獨。
「千惠子!」中年男人的粗獷呼喚聲,讓裕一回過了神。大門猛然打開又關上,整棟屋子隱隱搖晃。看來是救助對象的丈夫回來了。裕一期盼丈夫能拉開客廳的門,可惜丈夫沒有進客廳,直接奔上了二樓。
裕一豎起耳朵聆聽。樓上傳來木頭地板的吱嘎聲,以及夫妻爭執的聲音,但聽不清楚對話的內容。過了一會,聲音完全消失,整個家裡恢復了死寂。這時裕一才深刻體會到,聽得見說話聲是一件多麼令人安心的事。
「你看。」美晴將手機舉到裕一面前。上頭的救助人數從「20」增加為「21」。看來八木及市川成功了。
樓梯方向傳來夫妻下樓的腳步聲,以及八木的說話聲:「很好,就是這樣。啊,等等,帶老婆上醫院之前,先到客廳看看吧。你老婆可能忘了關電視。」
客廳的門被拉開了。進入裕一眼簾的,是攙扶著妻子的丈夫。妻子千惠子一臉憔悴,臉上未施脂粉。
裕一以滿懷慚愧的心情迎接八木及市川的凱旋歸來。「辛苦了。你們是怎麼辦到的?」
「我們勸她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老公,坦率說出想尋死的心情,接著由八木哥透過電話勸老公立刻回家。」市川解釋。
不愧是黑道大哥。即使隔著電話,那破鑼般的聲音依然能傳入丈夫的耳裡。
「令人遺憾的是,老公其實早就知道老婆不太尋常,也想了很多對策,例如鼓勵她做些結婚前的興趣、鼓勵她養狗、鼓勵她打電話給離家獨立的兒子們等等……可惜老公臉皮太薄,竟然一句也沒對老婆說出口。」市川接著說。
「這次的案子也是憂鬱症?」
「以觀察內心的結果來看,跟憂鬱症有點不太一樣。不過當我們成功勸她到醫院就診後,救助人數就增加了。看來精神科醫師能夠醫治的範圍相當廣。」
「原來如此。」裕一恍然大悟。「既然自殺是精神疾病,當然都屬於精神科醫師的治療範圍。」
「或許可以這麼說吧。」
一旁的八木又提醒了丈夫一句:「如果感覺跟醫生合不來,就趕緊換家醫院。」
千惠子在丈夫的攙扶下走出了家門。或許是感受到了來自多年伴侶的溫暖,她的表情相當平靜。
裕一站在住宅區的路口,看著兩人漸行漸遠,心裡回想起了上次那個罹患憂鬱症的女部長田原賴子。一邊是對忙於工作的大半輩子感到懊悔,一邊是對專心經營家庭的大半輩子感到空虛。理由雖然不同,卻頗有相似之處。她們心中為何會湧生這樣的煩惱?難道是因為每個人的人生只有一次機會,所以會羨慕自己所沒有選擇的道路?
但正因為人生只有一次,所以才更應該珍惜,不是嗎?
正如同每個人只有一條命。
裕一緊咬嘴唇,愣愣地望著失去了肉體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