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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讀:貴志祐介《來自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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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


1
 
 夜深人靜時,我會深深坐進椅子,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總是一成不變的光景。法壇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搖擺;橘紅色的火花飛舞,彷彿附和著自地底傳來的真言頌唱聲。
 每次我都想不透,為何又見到這副景象?
 距離我十二歲的那夜已經過了二十三個年頭。這段日子發生了不少事,也包括出乎意料的慘痛意外。這些事情,徹底顛覆了我以往相信的一切。
 但為何最先從我腦海中浮現的,總是那一晚的光景?
 難道我被下的催眠暗示真的那麼強?
 有時甚至認為,自己到現在仍未擺脫洗腦的控制。
 
 我現在才願意寫下一連串事件的來龍去脈是有原因的。從萬物化為灰燼的日子以來,十年光陰流逝。十年這個單位並沒太大的意義,只是堆積如山的懸案接連破解,新體制也逐漸上了軌道,我卻諷刺地在這時開始懷疑未來。近來的閒暇時刻,我鑽研起過往歷史,重新發覺人類這種生物無論流下多少淚水、體驗多少次教訓,總會在事過境遷後忘得一乾二淨。
 當然,我們每人都不可能忘記當天心中難以言喻的思緒,也發誓絕不會再引發當時的悲劇。但若是在遙遠未來的某天,人們的記憶隨風而逝,是否會重蹈我們愚昧的覆轍?我怎麼也放不下這樣的擔憂。
 於是我趕忙提筆,開始擬這本記事的手稿,途中一直猶豫不決;因為記憶像被蛀得七零八落,想不起重要的細節。為了確認細節,我拜訪幾個當時的關係人。但人似乎會捏造印象好填補記憶空缺,眾人的共同經驗,不時成為互相矛盾的記憶,令我錯愕不已。
 比方說,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在筑波山因為雙眼疼痛,我忍不住戴上紅色的墨鏡,接下來才見到擬簑白。但不知為何,覺卻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戴什麼墨鏡。不僅如此,他還若有似無地暗示,發現擬簑白是他的功勞。當然,壓根就沒這回事。
 我有些賭氣地尋訪所有想得起的相關人士,對比一切矛盾之處,卻在過程中被迫承認無可辯駁的事實: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記憶篡改到對當事人有利的方向。我不禁苦笑,並且將自己對人類愚蠢程度的新發現抄寫下來,卻突然發現沒理由只有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在他人眼中,我想必也將記憶竄改得對自己有利。
 所以我要註明,這份記事只是我單方面的詮釋,是我扭曲事實為自己辯護而寫的故事;尤其我們的行動,可說是往後造成許多生命消散的導火線,而我的潛意識中,應該也有這麼做的動機。
 話雖如此,我仍希望搜索記憶,誠實面對自己,盡量精確描寫細節;並希望透過模仿古代小說寫法,盡力重現當時的想法與感受。
 這份草稿用不褪色的墨水,寫在不會氧化、得以保存千年的紙上。完成後會裝入時光膠囊,深埋地底,不會有任何人可以看見內容(我或許只會讓覺看,聽聽他的意見)。
 封存前,我會另外拷貝兩份,共留下三份。如果未來哪一天,舊體制或類似的體制復活了,回到審核所有書籍的社會,這份手記就須嚴加保密。在保密的前提下,三份已經很勉強了。這份手記是一封給千年後人們的萬言書,信件重見天日的時候,人們應該就能夠明白我們人類是否真正改變,邁向新的道路。
 還沒自我介紹呢。
 我的名字是渡邊早季。二一零年十二月十日,出生於神栖66町。
 我出生前,發生了各種異常的氣候變化,百年只開花一次的竹子突然百花齊放;連續三個月大旱不雨,接著卻在盛夏飄雪。最後在十二月十日的夜晚,天地漆黑,一道閃電驟然劃破天空,如渾身金鱗的飛龍穿梭雲間,映入眾人眼簾。
 ……上面這些事,一件都沒發生。
 二一零年是非常平凡的一年,我與其他出生於神栖66町的孩子一樣,平凡無奇。
 但對媽媽來說可不是如此。她懷我的時候年近四十,原本還擔心這輩子都生不出小孩;畢竟在我們那個年代,三十好幾已經是標準的高齡產婦。而且,我媽媽渡邊瑞穗肩負要職,是圖書館司書。她的決定不僅影響町的未來,甚至可能讓許多人喪失生命。每天承受沉重壓力,又要注意胎教,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我爸爸杉浦敬是神栖66町的町長,也是諸事纏身。我出生後,司書這職位的責任便遠大於町長。雖然現在司書的責任也很重大,但比不上當時。
 媽媽在新發現書籍的分類會議上,突然感到劇烈陣痛,雖然比預產期早了一個多星期,但羊水破了,只好立刻送進町外的婦產科醫院。不過十分鐘,我呱呱落地。倒楣的是,分娩時臍帶纏住了我的脖子,我臉色發紫,一時哭不出來,助產士是第一次上陣的年輕人,慌得手忙腳亂。幸好臍帶輕鬆解開,我才大口吸入世界的氧氣,發出響亮的啼哭。
 兩星期後,那家醫院的托兒所又多了一個女孩,就是我後來的好友秋月真理亞。真理亞是早產兒,胎位不正,出生時和我一樣臍帶繞頸。但她遠比我嚴重,剛出生時幾乎是假死狀態。助產士因為有接生我的經驗,這次能冷靜處理。要是手腳再笨拙一些,晚一點解開臍帶,真理亞肯定沒命。
 我每一次聽到這件事都非常高興,自己間接挽救了好友的性命,但如今回想起來卻五味雜陳,如果真理亞沒有誕生在這世上,最後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喪失性命……
 回歸正題。總之我在故鄉美麗的大自然中,幸福地渡過童年時代。
 神栖66町是由方圓五十公里內零星分布的七個鄉組成。八丁標是本町與外地的分隔線。千年後,八丁標也許不復存在,我在此先說明:八丁標是結上了許多紙垂的注連繩,大剌剌擋著路,防止外界的壞東西侵入。大人們總嚴厲禁止孩子跑出八丁標,說外界隨處可見各種妖魔鬼怪晃蕩,一個孩子獨自跑出去會碰上慘事。
 「可是,究竟什麼鬼怪那麼可怕?」
 我記得某天這麼問過爸爸,應該是六、七歲的時候。還有點口齒不清也說不定。
 「很多種啊。」
 看著文件的爸爸抬起頭,手指撫著他的尖下巴,對我投以關愛的眼神。那溫暖的棕色眼眸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從未對我不假辭色,我只被他大聲吼過一次,但那是因為我走路東張西望,如果不吼住我,我一個不小心就要摔進平原上的大洞了。
 「早季不是也聽過化鼠、貓騙和氣球狗之類的故事嗎?」
 「媽媽說那些都只是傳說,實際上不存在啊。」
 「其他我不知道,但至少化鼠是真的存在哦。」
 爸爸隨口一句話,讓我大受震撼。
 「騙人!」
 「真的。之前町裡辦的互助工程,也派了不少化鼠過來呢。」
 「我怎麼都沒看過?」
 「因為不能讓小朋友看見呀。」
 爸爸並沒有說明為什麼,我心裡想,化鼠一定長得醜惡猙獰,才不好讓小朋友看見。
 「可是化鼠會聽人話,應該不可怕吧?」
 爸爸將看過的文件放在矮桌上,舉起右手,口中低吟咒語。紙張的細小纖維開始躁動,漸漸浮出複雜的花樣。那是代表町長批准的畫押。
 「早季聽過陽奉陰違這句話嗎?」
 我默默搖頭。
 「意思是嘴裡說服從,心裡想的卻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欺騙對方,圖謀背叛。」
 我聽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有這種人!」
 「是啊。人類不可能辜負人類的信任,但化鼠與人就完全不同了。」
 我這才害怕起來。
 「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當神一樣來拜,並且絕對服從。可是對上沒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會有什麼態度了。所以我們才要盡力避免孩子與化鼠碰面。」
 「……可是化鼠不是會進町裡工作嗎?」
 「那時候一定要有大人監督才行呀。」
 爸爸將文件放入木盒,再次做出手勢,木盒與盒蓋便慢慢融合,形成一個空心的漆木塊。旁人並不知道施咒者使用咒力時,心中是怎樣的意象,所以爸爸之外的人想要不破壞木盒就拿出文件,可是難如登天。
 「總之千萬不可以跑到八丁標外。八丁標中有強力結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沒有任何人的咒力保護了。」
 「可是化鼠……」
 「不是化鼠而已,妳在學校有學過惡鬼和業魔吧?」
 我不自覺噤了聲。
 居民從小到大不斷聽人說惡鬼與業魔的事,已經深植於心。而我們在學校聽說的止是兒童版本,就嚇得我們噩夢連連。
 「八丁標外面,真的有惡鬼……還有業魔嗎?」
 「嗯。」
 爸爸為了消弭我的恐懼,露出溫暖的微笑。
 「可是那不是傳說嗎?現在應該沒有了吧……」
 「沒錯,過去一百五十年來從未出現,但凡事總有萬一啊。早季也不想跟採藥草的少年一樣,突然就碰到惡鬼吧?」
 我默默點頭。
 這裡我要大略介紹一下惡鬼與業魔的故事。不過這不是兒童版,而是進入全人班後會學到的完整版。
 
 惡鬼的故事
 距今一百五十年之前,有位在山中採藥草的少年。他採藥採得忘我,不知不覺就來到八丁標的注連繩前。八丁標內的藥草已被採拔一空,但定睛一看,外面還有許多藥草呢。
 從小到大,大人都會百般叮嚀千萬不要走出八丁標;如果非得出去,務必要有大人陪同。
 然而當下附近沒有大人。少年猶豫一會,心想一下子應該沒關係。藥草不過就在眼前,只要快快出去,摘了藥草立刻回來就好。
 少年穿過了注連繩,紙垂晃動,沙沙作響。
 突然,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不僅是違背了大人的教誨,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安撫自己,沒事的,就往藥草走去。
 沒想到惡鬼出現在眼前,並往自己走來。
 惡鬼的個子與少年差不多,但長相無比猙獰,他彷彿要燒盡一切的憤怒,形成了烈焰般的背光,洶湧地不停旋轉著。惡鬼所經之處,草木接連枯倒,爆炸開來,燃起熊熊火焰。
 少年臉色鐵青,卻忍著不敢尖叫,只是靜靜後退。只要鑽過注連繩,進入八丁標中,惡鬼應該就看不見他了。但此時少年卻踩斷枯枝,發出劈啪一響。
 惡鬼面無表情地轉頭望向少年,彷彿終於找到發洩怒氣的對象,緊盯他不放。
 少年穿過注連繩,拔腿就逃。只要進入八丁標之中,應該就沒事了。
 沒想到回頭一看,惡鬼也鑽過注連繩追了上來!
 少年這才發現自己犯下了無可挽回的滔天大錯,將惡鬼帶進了八丁標之中。
 少年哭著在山路上狂奔,惡鬼在身後緊追不捨。
 少年沿著注連繩,奔向與村子反方向的河谷。
 回頭一看,從樹叢中隱約可見緊追在後的惡鬼,兩眼炯炯有神,嘴邊還掛著笑意。
 惡鬼打算讓他帶路進村。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如果就這麼把惡鬼帶回村子裡,村子必定不留活口。
 少年穿過最後一道樹叢,眼前剩斷崖絕壁,腳下深淵傳來湍急的水聲。河谷上架了一座嶄新的吊橋。少年沒走上吊橋,沿著斷崖繼續往河谷上游奔跑。
 回頭一看,惡鬼也來到橋邊,發現了他的身影。
 少年繼續奔跑。
 沒多久,前方又出現一座吊橋。
 跑近一看,這吊橋長年承受風吹雨打,破舊不堪,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宛如一道黑影,向他頻頻招手般,令人毛骨悚然地搖曳著。
 這座吊橋隨時都會崩塌,已經十多年沒有任何人過橋,村人總吩咐少年絕對不能走這座橋。
 少年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橋。
 搭橋的藤索承受了少年的重量,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腳下踏板腐朽不堪,隨時會碎裂。少年才走到吊橋中央,吊橋突然劇烈晃動起來,回頭一看,惡鬼跟著踏上了吊橋。
 隨著惡鬼接近,吊橋也晃得愈來愈厲害。
 此刻,少年望向令人腿軟的谷底。
 再抬頭一看,惡鬼近在眼前。
 當他清楚看見惡鬼猙獰的臉孔,便揮舞藏在手上的鐮刀,砍斷了支撐吊橋一邊的藤索。吊橋的踏板立刻翻轉拉直,少年差點滑落河谷,死命攀在一條藤索上。
 惡鬼摔下去了嗎?少年定睛一看,惡鬼竟然和他一樣緊抓著藤索,慢慢朝他惡狠狠地瞪了過來。
 鐮刀已經落入谷底,無法砍斷另一條藤索了。
 這下如何是好?少年絕望地向天祈禱。神啊,我這條命可以不要,但千萬別讓惡鬼進入村莊!
 是神明聽見了少年的心願,還是腐朽的藤索,原本就撐不住如此重量?吊橋斷成兩截,摔入萬丈深淵中。少年與惡鬼再也不見蹤影。
 從此至今,再也沒有惡鬼出現了。
 
 這段故事有幾個含義。
 就算小朋友聽了,也知道千萬不可走出八丁標。年紀再大點,或許能體會村莊安全比自身生命更重要的奉獻精神。但愈是聰明的孩子,就愈難發現這故事真正的含義。
 究竟幾個人會想到,這個故事真正的意義,是告訴大家惡鬼確實存在?
 
 業魔的故事
 這是距今約八十年前的故事。村裡有個少年,頭腦非常聰明,只有一個缺點,而他年紀愈大,缺點就愈明顯。那就是少年以自己的聰明為傲,瞧不起所有人事物。他表面上對學校與長輩的教誨倒背如流,卻從來沒把這些珍貴的教誨放在心裡。
 少年嘲笑長輩的愚笨,嘲諷起世上的倫理。
 傲慢種下了業報的種子。
 少年漸漸遠離朋友,孤單為伴,與孤單交談。
 孤單成了業報的沃土。
 孤單的少年愈來愈常思考,最後想起不該想的事,懷疑起不該懷疑的事。
 負面的思考使業報無盡蔓延。
 於是少年不知不覺累積惡業,慢慢失去人形,成為業魔。後來村人害怕業魔,搬離一空,業魔住進森林;久而久之,連森林裡的生物也消失殆盡。
 業魔所經之處,草木扭曲變形,稀奇古怪,腐朽醜惡。
 業魔所碰過的食物,都成為致命毒素。
 業魔徘徊在死的森林中。
 最後業魔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該存在世上。
 於是業魔走出陰暗的森林,張眼一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原來是深山中的深水湖。業魔走入湖中,心想潔淨的湖水或許可以洗淨身上一切惡業。但業魔身邊的水瞬間變得一片漆黑,就連湖水也化為劇毒。
 業魔不該存在世上。
 業魔理解到這一點,默默消失在湖底。
 
 這個故事的含義應該比惡鬼的故事簡單得多。但我們當然也不了解真正的意義,直到那天,在無盡的絕望與哀傷中,見到業魔真正的模樣為止……
 
 一提筆寫作,種種回憶便湧上心頭,剪不斷理還亂。先回到孩提時代吧。前面提過,神栖66町由七個鄉所組成。利根川東岸的茅輪鄉在七個鄉的正中央,是町的行政中心;往北走,坐落在樹林中的松風鄉有零星分布的大宅;東邊沿海開闊地帶是白砂鄉;茅輪鄉南邊鄰接水車鄉;利根川西岸的西北方有視野開闊的見晴鄉;西岸南方則是水田區黃金鄉;最西邊有櫟林鄉。
 我出身的故鄉是水車鄉,這名字就不必說明了。神栖66町布滿從利根川分流的數十條水道,民眾都是搭船往來於水道。不過民眾可是歷經一番努力,才把水道清理到可以洗臉,只是還不太敢拿來喝罷了。
 我家正前方的水道中,有紅白相間的鯉魚悠遊,岸上成排的水車是鄉名由來。雖然每個鄉都有水車,但水車鄉的數量特別多,十分壯觀;我記得的水車種類,有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等,或許還有更多。每種水車都有任務,用來搗米,或者磨麥,不再需要人力執行這單調無趣的勞動工作。
 每個鄉都有唯一一座金屬葉片的特大水車,用途是發電。水車產生的寶貴電力用來供應公民中心屋頂的擴音器,進行廣播。倫理規定嚴格禁止將電力用於其他用途。
 將近黃昏時分,擴音器都會傳出相同的曲調。那是以前交響樂的一部分,名叫《歸途》,作曲家有個怪名字叫德弗札克。我們在學校學到了這樣的歌詞。
 
 日落遠山邊
 星散夜空間
 今日工已畢
 心清氣神閒
 夕陽晚風吹
 闔家樂團圓
 樂團圓
 暗裡篝火光
 焰勢愈趨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漸消
 溫婉掌心護
 陶然入夢鄉
 入夢鄉

 
 在原野上嬉戲的孩子們一聽到《歸途》,就會攜手踏上歸途;所以我每次想起這首歌,腦中就會反射性浮現黃昏景色。夕陽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畫出細長影子的松樹林,以及數十畝水田,如明鏡般照映出昏暗的天空,還有空中成群的紅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山丘上一覽無遺的夕陽。
 閉上眼睛,就浮現一幅光景。那時究竟是夏末或者初秋?總之,天氣已經不知不覺涼起來。
 「該回家了。」
 有人開口。
 豎耳一聽,確實傳來微弱的旋律。
 「那就是平手囉。」
 覺這麼一說,孩子們三三兩兩,紛紛從藏身處冒出來。
 八歲到十一歲的孩子,從早上就開始玩起大規模的搶地盤遊戲。這就像冬天打雪仗遊戲的延伸,孩子分成兩隊,互相搶奪地盤,從對方地盤最深處奪走旗子的就算贏。當天我這一隊剛開戰就失誤,眼見要戰敗了。
 「太老奸了!我們差一點就贏了說!」
 真理亞嘟起嘴。她的皮膚比其他人白,有著淺色的大眼睛;那頭火焰般的紅髮更是異於常人。
 「你們投降啦!」
 「對啊,我們佔上風說。」
 良附和著真理亞,真理亞從那時就有女王的天份了。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投降?」
 我氣呼呼地反駁。
 「就因為我們佔上風啊!」
 良相當固執己見。
 「可是旗子還沒被搶走啊。」
 我望向覺。
 「是平手!」
 覺的口氣相當嚴肅。
 「覺是我們這一隊的吧?為什麼要幫他們說話?」
 真理亞對覺咄咄逼人。
 「沒辦法,因為規矩就這樣啊。時間就到日落為止。」
 「太陽還沒下山不是嗎?」
 「別鬼扯了,那是因為我們在山頭上吧?」
 我心平氣和地指正真理亞。雖然平時我們是知己,但真理亞胡鬧起來真是令人生氣。
 「哎,回家了啦。」
 麗子擔心地說道。
 「聽到《歸途》就一定要馬上回家說。」
 「所以只要他們投降就好啦!」
 良又重複了真理亞的話。
 「別鬧了!喂!裁判!」
 覺有些不耐煩,開口喊了瞬。瞬站在離大家一段距離的山丘上,看風景看得入迷。他身邊蹲坐著一隻叫做「昂」的牛頭犬。
 「怎麼了?」
 他慢了半拍才回頭。
 「什麼怎麼了,裁判要說清楚啊!這場平手!」
 「對俄,今天就平手吧。」
 瞬又回頭欣賞風景。
 「我們要回家了。」
 麗子一說,一行人就慢慢走下山丘,他們得各自找船來搭,才能回到自己的鄉裡。
 「等一下啦!還沒完啦!」
 「我要回家。要是一直待在外面,貓騙會跑出來。」
 雖然真理亞一行人面露不悅,但遊戲還是流局了。
 「早季,我們也快點回去吧。」
 覺出口喊我,但我走向了瞬。
 「你不回去?」
 「嗯,要啊。」
 瞬這麼說著,雙眼卻仍緊盯著風景不放。
 「你在看什麼?」
 「喂——回家了啦!」
 覺在我的身後不耐煩地喊著,瞬則默默指向風景。
 「看那個。看得到嗎?」
 「什麼?」
 瞬指向遠方的黃金鄉,水田區與森林的交界處。
 「看,是簑白。」
 我們從小就學到保護眼睛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大家的視力都很好。即使當時那個生物的白色身影遠在數百公尺外,還在夕陽光影交錯的田埂上緩慢移動,我們依然看得見。
 「真的耶。」
 「什麼啊,簑白又不稀奇。」
 平時沉著冷靜的覺,語氣不知為何有些不悅。
 但我不為所動,應該說不想動。
 簑白用蝸牛般的速度從田埂走上草地,消失在森林中。我雙眼看著簑白,心卻飛到一旁的瞬身上。我當時並不清楚心中的情感如何命名,但與瞬並肩欣賞夕陽的鄉村風景,心中滿是酸甜滋味。這也許是記憶虛構出來的情境,融合數個類似的故事演出,灑上感傷的調味料……
 即使如此,當時的光景至今對我有特別的意義,那是我在完美時代中最後的回憶,當時一切都遵照正確的秩序行進,對未來沒有分毫擔憂。即便再過不久,一切都要被無盡的空虛與悲痛吞沒,當下的初戀回憶,至今仍如夕陽閃耀。
 
 2
 
 讓我再說些孩提時代吧。
 神栖66町的兒童到六歲就須上小學。我上的小學叫做「和貴園」,町裡還有其他兩間小學,叫做「友愛園」與「德育園」。
 當時神栖66町的人口只有三千出頭。我調查過古代的教育制度,如此人煙稀少的町內就有三所小學,算是歷史中的特例,但也正是最不可動搖的鐵證,足以解釋我出生的社會本質。我再舉另一個數字,當時社會上約一半的成年人都從事不同方向的教育工作。
 構築於貨幣經濟之上的社會應該無法想像這種體制。但我們町的基礎在互信互助,無私奉獻,根本就沒有貨幣,人才自然流往需要之處,產生這樣的體制。
 和貴園離我家二十分鐘腳程。利用水道就可以早點抵達,但撐船用的篙又大又重,走路反而輕鬆得多。
 小學就蓋在町中心附近的寧靜地段。和貴園在茅輪鄉的南邊,是黑亮的木造老校舍,俯瞰下去呈現A字形,全是平房。走入位於A字形橫桿處的大門,第一眼會看見牆上匾額的四個大字「以和為貴」。據說這是古代聖人聖德太子撰寫的十七條憲法中的第一節,意思是珍惜和平。聽說這是「和貴園」這個名字的由來,但我就不知道友愛園與德育園的匾額寫些什麼了。
 在A字型的校舍中,A的橫桿處是教職員辦公室與教室,沿著右邊走廊下樓到A字右邊尾巴為止,排列著許多教室。全校學生總計不過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應該二十間以上。左邊尾巴是管理部,禁止學生進入。
 A字形校舍正前方的校園,除了運動場、單槓等運動器材,還有各種生物的飼養區,養著雞、鵝、兔、天竺鼠等等,由學生輪班照顧。校園角落坐落著孤伶伶的白木造百葉箱,用途不明,我上了六年的和貴園,沒見過它派上用場。
 由A字頂端的三面校舍圍成的中庭極神祕,不僅嚴禁學生進入,平時在校園也不會出現非要經過中庭的狀況。不過,管理部有面向中庭的窗,想一探究竟就只有碰巧遇到教職員開門前往中庭的時候。
 「……你們知道中庭裡有什麼嗎?」
 覺帶著詭異的微笑環視眾人,大家都屏氣凝神。
 「等一下,覺應該也沒有親眼看過吧?」
 我見覺把氣氛搞得太緊繃,終於忍不住開口。
 「我是沒有直接看過,但是有證人哦。」
 覺因為話被打斷而不高興。
 「誰啊?」
 「早季不認識啦。」
 「不是學生?」
 「是學生,不過畢業了。」
 「什麼嘛。」
 我露出一臉不相信他的表情。
 「那根本不重要啦,快說看到什麼了?」
 真理亞開了口,眾人齊聲附和。
 「呃,這個呢,不信的人可以不必聽啦……」
 覺對我投以揶揄的眼神,我只好裝傻,我可以選擇離開,但還是想聽。
 「如果有學生在場,老師絕對不會開門進中庭,對吧?我說的就是管理部前面的槲木門,可是當時老師剛好沒確認身後有沒有人,就把門打開嘍。」
 「這你講過了啦。」
 健忍不住催覺。
 「中庭裡面啊……有一大堆的墳墓,多到嚇死人!」
 雖然覺嚇唬人的招術很老套,但每個人都還是故意上勾。
 「哇……」
 「真假?」
 「好可怕!」
 真理亞甚至還捂起耳朵。我卻嗤之以鼻,問道:
 「那些是誰的墳墓?」
 「啊?」
 覺因為鬼故事效果出奇得好而得意洋洋,這下被踩到痛處。
 「我問你,那一大堆墳墓,是誰的?」
 「這我哪知道?總之就是有一大堆的墳墓。」
 「為什麼要專程在學校中庭建墳墓?」
 「就說我不知道這麼多啦。」
 覺很狡猾,他打算把無法解釋的事全都推給傳聞,一問三不知。
 「……說不定是學生的墳墓?」
 健一句話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學生?哪時候的?為什麼會死這麼多學生?」
 真理亞低聲問道。
 「我也不知道,但聽說有人沒辦法從和貴園畢業,半途就消失了……」
 我們町上三所小學,每學年的入學時間都一樣,但畢業典禮各自不同,我之後會說明理由。而健這句話似乎觸碰什麼大忌,我們無言以對。這時,坐在一旁看書的瞬轉過頭,窗外灑落的陽光襯出他長長的睫毛。
 「根本就沒有墳墓。」
 聽瞬這麼說,大家都鬆了口氣,但緊接著就產生鮮明的疑問。
 「什麼叫沒有,你怎麼知道?」
 我代表所有人發問,瞬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看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墳墓。」
 「咦?」
 「瞬有看過?」
 「真的?」
 「騙人的吧?」
 眾人如洪水潰堤一般不斷提出問題,覺因為被搶去主角光環,一個人悶悶不樂。
 「我沒提過嗎?去年,老師出的作業一直收不齊,就是自然課的自由觀察作業,老師叫我把所有人的作業都收齊再拿來,我就進了管理部。」
 大家都屏氣凝神等著下句話,而瞬則慢條斯理地在看到一半的書中夾上書籤。
 「我從堆滿書的房間往中庭看,裡面是有怪東西,不過不是墳墓。」
 我見他準備結束話題,打算一連拋出十個問題,深深吸一口氣,就在此時:
 「開什麼玩笑!」
 覺發出了我從未聽過的顫抖大吼。
 「什麼叫怪東西,快說清楚啊。」
 你還不是什麼都不講?但我也想聽聽瞬的答案,所以沒出口。
 「嗯……是什麼呢?中庭有一個大廣場,裡面是磚頭堆成的小倉庫,五間排成一列,每間都有扇巨大的木門。」
 瞬的答案完全無法消除我們心中的疑惑,但他描述得維妙維肖。覺不打算逼問下去,僅僅咋舌作罷。
 「覺,你說哪個畢業生看到什麼了?」
 我趁著這個機會落井下石,覺發現自己屈居下風,含糊其辭。
 「就說我是聽來的,不清楚詳情。說不定是他看錯了,也說不定當時還有墳墓啊。」
 這就叫自討苦吃。
 「那為什麼墳墓不見了?」
 「這我也不清楚……不過你們知道嗎?那名畢業生看到的恐怖東西,不是只有墳墓。」
 覺被逼急了,巧妙地轉換話題。
 「他看到什麼?」
 真理亞簡直像一條呆魚,看到餌就上鉤。
 「不能馬上問啦,妳要等覺把鬼故事想好才行。」
 我出言揶揄,覺也動了氣。
 「這不是騙人的!那個畢業生真的有看到,只是不在中庭就是了……」
 「好好好。」
 「那他究竟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
 健忍不住問。覺內心一定在偷笑,但硬是面無表情地說了。
 「是超大的貓影子哦。」
 頓時鴉雀無聲。
 我當時真的很佩服覺說話的技巧。如果有一行是專門編鬼故事嚇人的,覺一定是業界龍頭。不過,任何社會都養不出這種無用的行業吧。
 「那該不會是……貓騙?」
 真理亞多餘的猜測,惹得大家議論紛紛。
 「小學附近好像經常有貓騙出沒哦。」
 「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抓小孩啊!」
 「聽說秋天傍晚特別容易出現!」
 「我還聽說貓騙會闖進人家裡,通常都是大半夜……」
 我們對黑暗總是又愛又恨,非常愛聽各種怪力亂神的鬼故事,尤其貓騙的故事最讓人毛骨悚然。在兒童的耳語流傳中,貓騙長著各式各樣的尾鰭,但基本樣貌就是與成年人差不多大小的貓,牠有著一張貓臉,但四肢異常細長,盯上小孩就會像鬼影一樣緊追不捨。當小孩到沒有人煙的地方,貓騙就從背後攀上來,用前腳壓住小孩肩膀,小孩便會像中了催眠術,全身麻痺。貓騙的血盆大口可以張開一百八十度,牠會咬住小孩整顆頭,拖到其他地方。小孩被帶走的當下,一滴血都不會流,之後連屍體都找不到。
 「然後呢?那個畢業生在哪裡看到貓騙?」
 「其實不知道是不是貓騙,因為只看到影子。」
 覺方才的慌張已經煙消雲散,口吻信心十足。
 「可是既然看到影子,應該就在中庭附近吧?」
 「附近是多近?從外面根本沒路可以進中庭啊。」
 「因為不是從外面進來啊。」
 「咦?」
 我總是對覺說的話存疑,但不知為何,這時候卻覺得背脊發涼。
 「他是在通往管理部的走廊看到影子,就在通往中庭的門前,後來就消失不見了……」
 這下大家都啞口無言。雖然不甘心,但最後還是著了覺的道。這僅僅是小朋友無關痛癢的靈異事件分享罷了。至少我當時是這麼想的。現在回想起來,在和貴園的那段時光真的很幸福。上學就可以見到朋友,每天都無憂無慮。
 雖然從早上就要學數學、國語、社會、自然等無聊科目,但教室裡除了上課的老師,還有一位指導師,負責注意每位學生的理解程度,不懂的就仔細解釋,沒有任何人會進度落後。另外,學校考試極多,三天就得考一次某種考試,但幾乎與學科無關,而是用「我很難過,因為……」之類的開頭來完成散文,負擔不會很重。說起來,最難的應該是表達自我作業。前面提過的畫圖、捏黏土都算有趣,但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寫作文,實在讓人受不了。但因為這些鍛鍊,如今我寫這份手記才可以得心應手。
 撐過上午無聊的講課與作業,下午是開心的遊戲時間,加上週休二日時,我們可以盡情在大自然中奔馳。
 剛進和貴園,我們沿著蜿蜒的水道探險,遠望家家戶戶的茅草屋,後來長途跋涉到黃金鄉。秋天一到,這裡的水田就會結滿整片金黃稻穗,因此才得到這個名字。但最有趣的其實是春夏,這時往水田瞧,可以發現水黽在水上走、泥鰍與大肚魚在悠游、鱟蟲在水底忙著攪拌淤泥,避免雜草叢生。農業的渠道與水塘裡還有大田鱉、紅娘華、水螳螂、龍蝨等昆蟲及鯽魚等魚類。年紀大一點的孩子教我們用木棉線和魷魚乾來釣河蟹,一天下來釣滿一整桶。
 此外,黃金鄉也會飛來許多鳥類。春天在天空飛舞的雲雀發出悅耳鳥鳴;初夏時,稻米伸長稻桿,許多朱鷺在水田捉泥鰍。朱鷺冬天交配,在水田附近的樹上築巢;秋天一到,雛鳥大舉離巢,朱鷺的叫聲不怎麼好聽,但成群粉紅色的朱鷺迎風而起,十分壯觀。另外,還有很少飛來地面的大老鷹,棕耳鵯、山雀、金背鳩、膨雀、三羽鴉等鳥類也很常見。
 除了鳥,很低的機率會見到簑白。簑白為了找青苔與小動物,有時會不自覺從樹林跑上田埂。簑白是益獸,可以改善土質、驅逐害蟲,因此受到保護,農民更將牠當成神明下凡、福徵吉兆。普通的蓑白體長從數十公分到一公尺,鬼簑白可以大到兩公尺以上,渾身長滿觸手,蠕動著細長的身體往前爬,充滿威嚴的模樣確實足以被稱為神獸。
 其他受人崇拜的生物,還有青蛇的白子(白蛇)及錦蛇的黑子(烏蛇)。但兩種蛇碰上簑白就會從頭被吞掉。當時的民間信仰如何詮釋這種現象,如今已不得而知。
 孩子們上高年級後要繼續遠征,前往本町最西邊的櫟林鄉;或是到比白砂鄉更南的地方,波崎海岸坐落著成排美麗沙丘;又或是到一年四季百花盛開的利根川上流沿岸。河岸邊有琵嘴鷸與白鷺鷥,偶爾會見到丹頂鶴。我們會在河邊的蘆葦叢中尋找大葦鶯的巢,或上山鑽進芒草原找芒築巢的巢,這都很有趣。尤其芒築巢的假卵,是愛好惡作劇的小鬼最順手的玩具。
 但無論再怎麼五花八門,八丁標內的大自然都不真實,只是觀賞模型般的人工造景。好比說町上曾經設置過動物園,關著猛獸的鐵籠內側,在本質上可說與外側並無不同。我們見到的大象、獅子、長頸鹿,都是咒力創造的擬象、假獅、長頸鹿騙,就算逃出鐵籠,對人類也沒有危害。
 八丁標內的環境,對人類來說徹底安全。我後來得知這件事時十分氣憤,但兒時,我們無論在山林中如何闖蕩,都不曾被毒蛇咬,或者蚊蟲叮咬,我們當時從未懷疑過什麼。八丁標內沒有任何一隻有毒牙的蝮蛇、赤煉蛇,只有無毒的青蛇、錦蛇、白斑蛇、黃頜蛇、腹鍊蛇、念珠蛇等等。森林裡的檜木、花柏等樹木會分泌極強的氣味,殺死對健康有害的孢子、蝨子、恙蟲與細菌。
 孩提時代也少不了年節喜慶。我們町上許多歷史悠久的慶典與節氣,精心打造出四季的生活節奏。隨手列舉就有春天的追儺、御田植祭、鎮花祭,夏天的夏祭(又稱怪物節)、火祭、精靈會,秋天的八朔祭、新嚐祭,冬天便讓人想起雪祭、新年祭,左義長祭。
 小時候最令我記憶深刻的,是追儺儀式。
 傳說中,追儺的歷史長達兩千年,是最古老的儀式之一。追儺當天,孩子被叫到廣場上,戴上白粉塗抹黏土做成的「純潔面具」,並且擔任儀式的「侲子」。我從小就很怕這道儀式,因為儀式中出現的兩張鬼面具實在太駭人。
 鬼面具有「惡鬼」、「業魔」兩種,「惡鬼」看來就是一張邪惡的笑臉。後來關於儀式的知識解禁,我查了惡鬼的由來,還是不清楚設計典故。最接近的應該是古代能面的「蛇」面具,它是代表人類化為鬼怪的三能面之一,分為「生成」、「般若」、「蛇」三階段,蛇是最後階段;「業魔」的面具又是另一種風味,充滿讓人惶恐的苦悶,面部溶解扭曲,不成人形。
 追儺的儀式程序如下:廣場鋪滿白沙,東西兩邊點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個侲子進入廣場,以獨特節奏邊跳邊唱:「趕鬼呀——趕鬼呀——」接著,飾演驅鬼人的方相氏從後方登場。方相氏穿著傳統服裝,手拿大矛槍,最搶眼的是臉上的四眼黃金面具。
 方相氏與侲子一起繞圈唱著:「趕鬼呀——」,到處灑出驅邪避兇的豆子;豆子扔到觀眾身上,觀眾須合掌承受。接下來突然進入恐怖的場景,方相氏一個轉身,將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穢在其中」,侲子跟著齊聲附和:「邪穢在其中」。兩個孩子負責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聽了這喊聲便要拔下臉上的「純潔面具」,底下是前面提到的「惡鬼」與「業魔」面具。
 我在儀式中扮演過侲子,這一幕始終讓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邊的侲子突然變成惡鬼。接下來,侲子要拋下惡鬼,一哄而散,大家應該真的被嚇跑了。方相氏接著喊:「邪穢去其外」,拿起矛槍追趕兩隻鬼,兩隻鬼假裝抵抗一會,等到全員喊起「邪穢去其外」,就逃得不見蹤影,儀式到此結束。
 我現在還記得,看著覺拿下侲子面具時,他的臉色讓我嚇了一跳。
 「你臉色好差。」
 覺發紫的嘴唇還抖個不停。
 「早季還不是一樣?」
 我們從對方的眼中看見自己心底的恐懼。
 此時,覺瞪大眼睛,抬頭作勢要我往後瞧。我回頭一看,方相氏回到後臺摘下黃金面具。只有全町公認咒力最強的人才能在追儺中擔任方相氏。在我的記憶中,鏑木肆星先生從來沒讓出這個位子。鏑木肆星先生發現我們看他,對我們露出微笑。不可思議的是,他摘下方相氏面具後,下方還有一個遮住上半臉的面具。據說從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的口鼻看起來相當平凡,但雙眼隱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詭異的壓迫感。
 「嚇到了嗎?」
 鏑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渾厚,覺敬畏地點頭。鏑木肆星先生接著望向我,盯得有些久。
 「妳還挺喜歡新東西。」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是僵住不動。
 「不知是吉,還是凶呢?」
 鏑木肆星先生帶著有些輕蔑的微笑離開了。我們倆像著了魔,好一陣子都愣在原地,覺率先低聲開口。
 「聽說他要是認真起來,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兩半呢……」
 我不認為覺的鬼扯有什麼可信度,但當時的光景歷歷在目。
 
 幸福的時光總要結束。
 我們的孩提時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時間的煩惱卻是孩提時光太過漫長。前面提到,每人從和貴園畢業的時間都不同,班上第一個畢業的是瞬。少年的成績無人能及,眼神聰穎又成熟,某天卻突然消失無蹤;班導真田老師看著其他同學,於有榮焉地宣布他光榮畢業了。
 往後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快點畢業,與瞬唸同間學校。不過,我僅見到班上同學一一消失,怎麼也輪不到我。當好友真理亞拋下我先行畢業,孤單的心境筆墨難以形容。
 櫻花凋零時,二十五人的班只剩五人,我與覺都還留著。平時口氣狂妄的覺如今也沒了精神。每天早上,都要確認彼此還沒被選上才可以鬆一口氣。我們心底都想,同時畢業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的願望完全破滅。時至五月,我最後的心靈依託——覺也畢業了。沒多久又有兩人離開,最後剩下兩人。或許你不相信,但我怎麼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人是不管做什麼都是班上最慢、最不顯眼的學生,但這不是忘記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覺封住自己的記憶。
 我回家後,愈來愈少說話,每天窩在房裡,父母也很擔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媽媽摸著我的頭。
 「早早畢業沒什麼特別,班上同學先畢業也許讓妳覺得孤單,但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
 「……我才沒有孤單。」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就算提早畢業也沒什麼了不起。跟咒力的強度與品質也完全無關。妳知道嗎?我跟妳爸爸也都不是很早畢業的人。」
 「但至少不是最後一個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我不想吊車尾啊。」
 「千萬別說這句話!」
 媽媽難得說了重話。
 「妳從哪學來這句話的?」
 我沒回應,臉埋在枕頭。
 「畢業時間是神明決定的,妳乖乖等就好。進度很快就會追上了。」
 「如果……」
 「嗯?」
 「如果,我不能畢業呢?」
 媽媽突然噤聲,隨即開朗地笑著說。
 「哎,妳在擔心這種事嗎?傻孩子,別怕,妳一定可以畢業,只是時間問題。」
 「是不是有人畢不了業?」
 「有呀,但一萬個裡面沒有一個。」
 我從床上起身,注視著媽媽的雙眼,她看來似乎有些動搖。
 「媽,聽說不能畢業的人會被貓騙帶走,真的嗎?」
 「傻孩子,世上根本沒有貓騙。妳都要是大人了,說這種話會被人笑。」
 「可是我看過啊。」
 不會錯,媽媽眼裡閃過一抹恐懼。
 「妳胡說什麼?只是錯覺。」
 「真的看到了!」
 我加重語氣,刺探媽媽的反應。我沒說謊,我真的看見了,但只有一瞬間,連我都覺得自己想太多。
 「昨天傍晚回家前,我在十字路口上轉頭一看,發現像貓騙的東西晃過去,可是一下就不見了。」
 媽媽嘆了口氣。
 「妳有沒有聽老人家說過,枯芒草像鬼搖。如果妳心底害怕,什麼看起來都可怕。早季看到的一定是普通的貓,要不就是黃鼠狼。黃昏時,東西大小看不清楚,這很常見的。」
 媽媽又恢復成平時的樣子,她說一聲晚安,熄了燈,我安心入睡。但睡到半夜猛然睜眼,一點安詳的感覺都沒有。心臟跳得飛快,手腳發冷,渾身冒汗,而且是不舒服的冷汗。天花板上宛如擠滿了邪惡的東西,發出若有似無的聲響,以尖爪摳挖著天花板內側。
 難道是貓騙來了?
 我被鬼壓床,半响都動不了。
 忍耐一陣子,才好像破了定身咒,可以活動身體。我輕輕下床,躡手躡腳拉開拉門,就著窗外灑落的月光走在廊上。時節已是春天,但赤腳走在木板上依然冰涼。
 再一小段,再一小段。爸媽的臥室就在走廊轉角了。
 我發現臥室門縫透出燐光燈的光線,鬆口氣。正伸手開門時,門縫中傳出聲音,是媽媽在說話。我從未聽過她如此嚴肅沉痛的語氣,一隻手不禁停在半空。
 「我好擔心啊。這樣下去……」
 「像妳這樣操心,對早季反而有不好的影響。」
 爸爸的口吻聽來也十分沉重。
 「可是這麼下去……我說,教育委員會已經有動作了嗎?」
 「不知道。」
 「圖書館很難影響教育委員會。你是決策人,想動手應該有辦法吧?」
 「委員會是獨立運作,我的職權不足出手査事,更別提我的身分是早季的爸爸。」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妳太大聲了。」
 「可是早季說她看見不淨貓!」
 「或許是多心吧。」
 「如果是真的,怎麼辦?」
 我悄悄往後退,爸媽的談話超出我的理解,但我很清楚自己聽見了不該聽的事。我一樣躡手躡腳回到臥室。窗玻璃外停著一隻水青蛾,水藍色的身體大小如我手掌,傳說是專程報凶的地府使者。天氣不冷,我的身子卻抖個不停。
 究竟怎麼回事?
 這輩子第一次有種一絲不掛,隻身站在天地間,無所適從的感覺。
 我究竟怎麼了?
 天花板後方傳來不舒服的嘎吱聲。
 什麼要來了……
 我感覺大到駭人的東西,即將要來到身邊。
 啊!要到這裡來了!
 水青蛾振翅飛離,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無風的窗搖得喀喀作響。搖晃的程度不僅持久,甚至愈來愈強,彷彿什麼人在窗外想把窗戶拆除。
 臥室的紙門是誰打開的?才這麼想,紙門就猛然關上。
 我開始喘不過氣,胸口滯悶,想張大口多吸點空氣。啊,不行了,要來了,來了,來了……
 突然,房裡所有東西都瘋狂震動起來。桌椅像脫韁野馬,鉛筆宛如箭矢一般射穿紙門,床緩緩浮上半空。
 我大聲尖叫。
 走廊傳來奔跑的腳步聲。爸媽喊著我的名字,猛力拉開拉門。
 緊接著,兩人相繼衝進我的房間。
 「早季!沒事了!都沒事了!」
 媽媽緊抱著我。
 「這……這是什麼!?」
 我大喊。
 「不用擔心,這是祝靈!總算輪到妳了!」
 「這到底是什麼?」
 看不見的怪物在房間大肆作亂的現象,在爸媽趕來後慢慢平息下來。
 「這代表早季也是大人啦。」
 爸爸露出安心的笑容。
 「這代表我……?」
 「這代表妳今天就從和貴園畢業了。明天要去讀全人班。」
 飄浮在半空的書本驟然失去活力,掉在地上,傾斜浮起的床像突然斷了線,重重摔在地面。媽媽緊抱著我,用力得連身體都痛起來。
 「啊!太好了!什麼都不必擔心了!」
 溫熱的淚水沾濕了我的脖子,我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
 但媽媽那聲悲慟的「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卻依然迴盪在耳中深處。
【2014/11/03 14:12】 試讀‧嗜讀 | 回應(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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