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普萊斯初次聽到那個傳言,是在眺望橫濱港的「瓦斯燈」這間酒吧。
隨著日英關係的惡化,日本國民之間的反英情緒日漸高漲。在酒館也會被人挑釁,因此不能隨便在外面安心喝酒。但,唯有旅日英國人經營的這間站立式酒吧,可以放下戒心大醉一場。
傳言說,
「數年前日本陸軍內部秘密成立了間諜培訓機關。該機關出身的優秀日本間諜最近在國內外極為活躍。」
起初普萊斯嗤之以鼻不當回事。
注重武士道的日本軍隊,素來有這種將間諜行為視作「卑怯低劣行為」的風潮。尤其在帝國陸軍,這種傾向更強烈,視其為「骯髒工作」、「有辱皇軍之名」,對間諜忌恨有加。以前普萊斯曾經採訪過陸軍某位大人物,當他不動聲色地提起這個話題時,「你說間諜?那種傢伙,是喜歡偷窺的色情狂!」對方簡直像看到髒東西似地如此憤然表示。
在那樣的精神風土中,即使成立了培訓機關,也不可能培養出“優秀的間諜”──
見他挑起一邊的眉毛,冷冷一笑,對方氣惱地皺起臉。
「我可不是在開玩笑。」
坐在昏暗吧台的最深處,在混雜的店內忌憚周遭目光似地縮起脖子與普萊斯飲酒的,是駐日英國大使館的事務員修.莫里森。此人頗有語言天分,在大使館專門負責翻譯日文文件。
「偷偷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說出去……」
聽著莫里森壓低嗓門小聲敘述的內容,普萊斯不禁蹙眉。
莫里森之前偶然看到本國寄至駐日英國大使館的極密文件。上面記載著「嚴密注意日本間諜」同時「收集該神秘機關相關情報」的指令。
「據說,那所培訓機關集合了非軍方人士,也就是東京及京都的帝國大學或外國大學畢業的優秀年輕人,讓他們接受間諜教育。實際上,現在世界各地的英國殖民地,甚至英國本國,好像都疑似因他們的活動造成情報外洩。」
對於莫里森的說詞,普萊斯瞇起眼,定定沉思。這實在令人有點難以置信。不過,如果這個情報是正確的──
他搖頭,嘆出一口氣。向莫里森道謝後,在吧台下偷偷塞錢給對方便離開酒吧。
普萊斯回到夜深後已空無一人的事務所,深深窩進椅背。他叼著煙點火,目光追逐那冉冉升起的青煙去向。
那種事真有可能嗎?
普萊斯仍舊半信半疑。
一如官僚組織的常態,日本陸軍也有重視“純血”的傾向。最好的例子,就是組織內部的人事。掌握人事的陸軍省人事局補任課,傳統上從課長到課員,全體都是從幼校開始就“土生土長"的軍官。簡而言之,唯有從陸軍幼校到陸軍士校,乃至陸軍大學,一路皆以優秀成績畢業的人方可在組織中出人頭地,大展身手。
反過來說,就算再怎麼優秀,只要是幼校以外的“中途參加組”,之後在人事升遷必然會遭到差別待遇。
他們理所當然地,將非軍方人士稱為“地方人”加以蔑視。
在那種氛圍下,而且是在厭惡間諜行為本身的陸軍組織中,集合一般大學的畢業生──這種人在陸軍內部幾乎被當成“異教徒”看待──成立間諜培訓機關,實際做出成果?那種不可能的任務真有辦法做到?
唇角叼著煙,普萊斯的視線回到桌上攤開的便條紙。
結城中校?
雪白的便條紙中央,簡短地附帶問號如此寫著。
據說他正是僅憑一己之力在日本帝國陸軍內部成立間諜培訓機關,統領異類間諜們的間諜首腦。
──有意思。
普萊斯冷冷一笑,把變短的煙蒂在煙灰缸摁熄。
那就追查這個達成不可能任務的謎樣男子結城中校的過去吧。
對於英國泰晤士報極東特派員阿龍.普萊斯而言,這是個具有充分魅力的採訪主題。
3
普萊斯旅日已有十年。
現年五十六歲。
日本想必會是他最後一個工作地點。
來日本之前,他曾在孟買及香港這些英屬亞洲殖民地擔任記者。十年前,自神戶港初抵日本。
普萊斯頓時為這個國家的美麗傾心。
活力四射,卻又猥雜、混沌、旁若無人的亞洲氛圍,已令他有點退避三舍。打掃得一塵不染的乾淨街道、一絲不茍的親切人們、溫和的笑容,日本以及日本人的這些特徵,在在讓他感到宛如上帝恩賜的神奇食物嗎哪。
抵日後,普萊斯立刻寫出一篇篇善意介紹日本的報導送回本國。櫻花、藝妓、富士山、廟會、煙火、獅子舞、菊人偶。報導刊登在本國的報紙上,頗受好評。日本通。不知不覺在旅日外國記者之間被冠上這樣的頭銜。普萊斯自己,拼命學習據說艱深難懂的日文,現在甚至可以在簽名時寫出“阿龍”這二個漢字。
回顧過去,普萊斯的臉孔不意間扭曲。
比起當時,日本現在的氛圍已大不相同。
當初剛來日本時,這個國家的軍裝政治家們還沒有這麼囂張地拓展勢力。這幾年,針對政治家及財經人士的恐怖攻擊頻仍。因此,對思想言論的取締也日漸嚴厲。
如今旅日外國記者全部受到政府的監視。報導一律遭到檢閱,尤其是關於天皇與皇族,別說是侮辱性言詞了,哪怕是開個小玩笑都不可能。這種取締,沒有明確的規則。從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老自由主義到最先進的無政府主義,一切狀況都有可能成為刪改的對象。
外國記者之中,憤然撂話說「這種狀況哪還寫得出像樣報導!」就此離開日本的人也不在少數。
在這種情況下,普萊斯與幾名外國記者,仍堅持留在這個國家。
自己不留還有誰留下?
普萊斯認為,正因是這種狀況自己才該在日本做點事。有些事,唯有愛日本、深知日本的自己才能做。他如此自負。
在大日本帝國陸軍內僅憑一人之力成立另類間諜組織的男人──
“結城中校”究竟是何人?他隸屬哪個部隊?基本上他的全名為何?
然而,開始採訪後,普萊斯立時撞上難以理解的障礙。
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能夠直接接觸結城中校,或者採訪對方。
對方是現役間諜首腦。自然不可能接受來自敵國的英國記者採訪。站在普萊斯的立場,本來的打算是,
──結合認識結城中校的人們證詞,側面勾勒出他的個人肖像。
沒想到,不管怎麼打聽,都找不到任何一個實際“認識”結城中校的人。「傳聞倒是聽過,可是,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物。」眾人異口同聲,而且多半是不悅地皺起眉頭,如此聲稱。
普萊斯暗自納悶。
結城中校宛如幽靈從來不讓任何人見到,四處活動也沒有留下任何足跡──只能這麼推斷。但是,那種事在現實中可能嗎?
任何國家皆是如此,軍隊在本質上極端官僚主義,換言之擁有公家機關的一面。具體上,辦理事務手續時必然以書面進行,而且那份書面文件必然會被保管。只要查閱那份保管的文件,不管是隸屬軍隊的什麼人,都可以追溯其活動經歷──
普萊斯驀然想到一個主意,不禁詭笑。
既然沒有人認識現在的結城中校,那就追溯過去也就是了。此人既然隸屬軍隊,只要查閱文件照理說必然能查明他的過去。
當然,陸軍內部保管的軍人情報不是普萊斯這個外國記者可以隨便閱覽的。但,也有可以隨便閱覽的情報存在。比方說,陸軍幼校、陸軍士校的校友名冊。非官方製作的名冊,不可能被指定為機密,因此只要有適當的管道,再付出相應的金額,便可輕易弄到影本。
普萊斯根據傳言猜測結城中校的大約年齡、陸軍幼校、士校的畢業年度,弄來那前後幾年的校友名冊。在大批同期生中必然會有人口風不緊。或者,若有中途退學放棄軍旅生涯的人應該可以設法搭上線。日本有句俗諺是“吃同一鍋飯”。大意是說「一起生活的人會變成親密夥伴」。若想知道那人是什麼樣的人物,只要去問“吃同一鍋飯的人”,亦即與結城中校在陸軍幼校或士校關係親密的人就行了。至少應該可以得到某些線索。
對普萊斯這樣的日本通來說,這已是他好不容易才想到的進攻方式。但是──
不管怎麼找,都找不到那樣的人物。
基本上“結城”這個姓氏本身,就不在名冊上。為防萬一,他又把調查對象的畢業年度擴大好幾年,卻還是一樣白費力氣。
現在是怎樣?
普萊斯叼著煙點火,微微皺起臉。
眼前是傳統的日式低矮書桌,他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這是普萊斯的自家書房。
面對桌上攤開的文件,普萊斯當胸交抱雙臂沉思。
他試著再次在腦中整理情報。
現今,不僅是英屬殖民地,英國本土也有機密情報外洩的疑慮。調查結果發現,與日本帝國陸軍內部集合“地方人”設立的間諜培訓機關有關。僅憑一人之力成立組織,統領一群不習慣軍隊組織理論的間諜。那人就是結城中校──
想到這裡,普萊斯蹙眉。
“結城”肯定是設籍在日本帝國陸軍內的人物。
因為,軍方對於民間人士的報告──哪怕那是多麼有意義的情報,一概不予理會。為了活用散布各國的優秀間諜帶來的情報,身為間諜首腦的結城必須隸屬大日本帝國陸軍,而且是校級以上的高級軍官──這是絕對條件。非陸士、陸大畢業的軍官,在日本軍隊還沒聽說過。
但是,既然如此,為何在陸士、陸大的校友名冊中找不到“結城”這個名字?
疑問還不只如此。
普萊斯在調查過程中,發現結城中校設立的間諜培訓機關通稱“D機關”。
為何是“D”?
目光追逐著冉冉青煙的去向,普萊斯任由思緒自由伸展。
那個通稱應該具有某種意義才對。
因應其性質,各國間諜機關的正式名稱,多半帶有秘密情報與軍事情報、或者戰略、國防、保安、作戰、教育、培訓、諜報之類的字眼。但是,不只是日文,就算替換成英文、德文、法文等其他主要語文,“D”這個縮寫也不適用。那麼,為何偏偏是用“D”的通稱呢?
腦中一隅,同樣是在調查過程中偶然聽到的某個單字浮現。
魔王。
據說結城被周遭的人稱為“魔王”,深受敬畏。
這類機關會以組織者的姓名或綽號來稱呼。那麼“D”是來自結城的綽號──daemon,或dangerous、darkness這些英文的縮寫嗎?
普萊斯百思不解。
每一個都好像不夠貼切。
他並無明確的根據。只是,本著長年在異國當記者的直覺,總覺得“D”這個通稱好像另有原因……
「喂,老公。親愛的,現在可以打擾一下嗎?」
背後有人出聲,轉身一看,妻子艾倫微微偏著頭站在房間門口。
妻子是比利時人,現年二十九歲。就白人的標準而言應該算身材嬌小。她在日本的百貨公司當販售模特兒時被普萊斯一眼看上,在他霸道的追求攻勢下終於在一年半前結婚。由於年紀相差很多,普萊斯在婚後也很寵愛妻子艾倫。
平日工作時如果被人打岔會很不高興的普萊斯,唯獨對艾倫例外。
他莞爾一笑,神色溫柔地招招手,艾倫來到他身邊,在榻榻米上屈起修長的雙腿坐下。
「以前頗受照顧的棚橋先生寄來“已遷居三眾”的明信片……那是什麼意思?」
已遷居三眾?
他朝妻子放到桌上的明信片一瞥,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艾倫,棚橋先生不是“已遷居三眾”。是已遷居至三重縣這個地方──要這樣念才對。」
指出妻子念錯發音後,艾倫一臉不服氣。為什麼不是念體重的重卻要念成重新的重?你怎麼知道?枉費我辛苦學了漢字也派不上用場。說著氣得鼓起臉。他這才想到,幾天前剛剛教過妻子“二重”的漢字意義與讀音。
「日本的漢字有好幾種讀法。」
普萊斯苦笑,一邊有耐心地向妻子解釋。
「根據前後的文意會變換讀法。沒有明確的規則可循,但日本人全都在無意識中自然知道該怎麼區分念法……」
說到一半,不意間他猛然噤口。
一瞬間,腦中閃過某種東西。意想不到的可能性。但是,那種事怎麼可能……
普萊斯回頭看桌上攤開的名冊。然後,他對目瞪口呆的艾倫正眼也不瞧,逕自開始盯著校友名冊上的姓名重新檢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