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曲辰
知道
奇美拉(Chimera)嗎?
那是一種出現在希臘神話裡的奇特雌獸,她是獅子、山羊與蛇的交叉產物,通常被描繪為前半身是獅子,背上長著個山羊的頭,然後尾巴是一條吐信的蛇,是蓋亞之子堤豐與蛇妖厄客德娜交配所生。
奇美拉不算太有名的怪物,起碼她做過的事情也就是毀壞農田殘害牲畜之類的,並無什麼大事蹟可以說嘴,幾乎就像出來跑龍套一樣。但在二十世紀後,她的知名度卻高上不少,這跟神話學無關,而是因為她成為了一種生物現象的名字。
也就是
「嵌合體」。
這種生物現象,意指兩顆或複數以上的受精卵,在子宮內因為總總現象而互相嵌合,造成最後的生物有複數以上的基因特徵(例如頭髮與血液的DNA驗出來不太不同)。這跟混血不同,混血是所有的基因特徵都被平均了(例如那個老笑話:包公跟白雪公主生出了灰姑娘),奇美拉卻是每個部分的存在都在彰顯自己的異質性。
在我看來,藤木稟的「梵諦岡奇蹟調查官」這系列,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奇美拉。
當然,這系列保有相當標準的推理小說形式,兩個來自梵諦岡的調查官,為了調查各地教會呈報上來的聖蹟是否為真,於是親履現場,捲入了一樁又一樁的案件當中。想想,只要把梵諦岡代換為警視廳,教會改名警局,聖蹟變成懸案,其中的推理結構昭然若揭。
作者甚至還不採用大眾所熟悉的「偵探-助手」模式,而是用一種「雙偵探」的方式推動劇情(第一集還不明顯,之後兩人的分工就會清晰很多),之所以如此,往往暗示案件需要複雜到複數偵探才能解答。要知道,這種兩個都是偵探的設定,代表著沒有明顯主從的分別,也就是他們可以各自從自己的專長去尋得某部分的真相,並信賴對方提供給自己的答案,予以結合,發現最終解答。
儘管如此,作者卻顯然只是把推理當成主要的軀幹,他所特意嵌合上去的華麗枝幹,才是真正在意的部分。
在小說中,我們常可看到作者用濃重的筆調,細筆描繪小說場景透露出的氣氛,這當然不是為了推理小說的公平性而準備的,反而是希望透過這種細節的渲染,引導讀者進入一個人工打造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一切我們原本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發生,就好像第一集《闇黑學院》一樣,藤木稟在荒涼的大地上,架構了一個封閉的修道院學校,其中有漂浮的人、流淚的聖母像、懷孕的童女、惡魔附身的學生,與一夕之間就忽然能看懂異國文字的異常能力。我們在閱讀的時候,半信半疑著這些事情,卻又因為作者巧妙運用了視點的挪移,讓我們好像除了相信無計可施,而在進入解決部的時候,一口氣將前面的「乍看不可能而可能」變成「本來就可能只是偽裝成不可能」。
照理說,隨著理性/科學的介入,謎團破滅後,應該可以達到「除魅」的效果,讀者如我等應該感到一陣清爽,相信這個世界都在我們掌控中,但事實上作者並不刻意將自己筆下的謎團完全收束,而會在情感上或故事線上留下餘數,導致在我們內心留下忽明忽滅的渣滓,提醒我們屬於這系列小說的恐怖質感。
更別提為了追求「本來就可能只是偽裝成不可能」的效果,小說還引渡了科幻小說的世界,以可能根本還不存在於現世的方法達到宗教的訴求,這或許也都提醒了讀者,這套小說不能以表面的推理度之。
但如果我們把這本的推理結構,看成是一種「穿透現象(謎團)直抵本質(真實)」的過程,那麼作者所在意的,究竟是什麼?
而答案,可能要回到日本另一條既成文學脈絡「傳奇小說」去追尋。
本來在日本所指的「傳奇」,也就是我們所熟悉的唐朝「傳奇」,主要指唐朝的短篇小說,通篇情節跌宕,故事離奇,其中豐富的幻想性,成為不管中國或日本後世小說的養料。可能也因為如此,日本大正時期文豪如芥川龍之介或谷崎潤一郎都曾針對古典小說進行翻案、再製,這也蔚為風潮,成為後來時代小說的支脈。
只是隨著時代小說的通俗化,傳奇這支小說類型也開始演變成「以歷史為經緯,以空想為色彩」的形式,透過對歷史的介入,造就出現代傳奇小說,例如夢枕獏的「陰陽師」就是一個標準的例子,其中的歷史人物與大事件都未更動,卻在這限制之中創造出一個妖奇瑰麗的平安時代。
藤木稟深受此小說類型影響,早先的小說如「朱雀十五系列」與「鬼一法眼系列」都是為日本歷史再謀新章,而在這次的「梵諦岡奇蹟調查官」中,則試圖干涉歐美歷史,甚至挑釁了西方文化中心:天主教,而那種干涉或挑釁的方法,又與歐美習慣的陰謀論有所不同,他並不設計出一個強大的邪惡本質,而是將其政治化,變成宗派間的鬥爭與對抗。
所以回到原來的問題,作者透過推理小說的結構,到底意圖要探尋何種本質?或者換個方法問,打造出奇美拉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如果我們注意的話,會發現這系列的每個神蹟,背後都有著人類的貪慾,每個人都從自己出發,試圖靠著某個神蹟從理應純潔的宗教中汲取名為利益的蜜汁。歷史也是一樣,每個版本的歷史都是某個人或組織基於自己的需求而創造出來的,就好像奇美拉,我們已經沒有辦法知道為什麼當初希臘人要創造這樣一個怪物,但是留在現在,還是提醒了我們,歷史終究是個嵌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