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村薰從《抱著黃金飛翔》到《神之火》(一九九一年)、《拿起手槍》(一九九二年)、《追殺李維拉》、以及《馬克斯之山》等一連串的初期長篇作品,多是推理小說中所說的犯罪懸疑小說、諜報小說、冒險小說、警察小說等懸疑要素較強烈的作品。
筆者試著分析一下這些屬於推理類的作品共通的魅力。
首先,作品中冷徹地注視血腥與暴力交錯的無情犯罪世界的透徹視線,新奇特別。作者以逼真的描寫力刻畫出計畫從銀行搶奪金塊的匪徒、製造並走私槍枝的人物、核子發電廠的間諜、孤獨的恐怖份子等諸多強悍男性個性十足的形象,以及他們身處的狂暴世界,文筆讓人難以想像是出自於女性作家之手。換句話說,高村薰是個能夠完美刻畫男性角色的女性作家。
此外,高村薰的初期作品,大多強烈地散發出她所生所長的大阪氣味,富有真實的臨場感。關於這一點,高村薰本人說,
「我生在大阪,長在大阪,聞著河川與運河的味道長大。」(〈小說的詞彙 我內在的大阪〉)因此在《抱著黃金飛翔》及《神之火》、《拿起手槍》等初期作品中,舞台都是緊鄰河川或運河的土地。而這個傾向,在以英國及愛爾蘭為舞台的《追殺李維拉》等作品中也曾出現。
高村薰也以綿密取材各種題材,栩栩如生地融入作品而聞名。這一點在《拿起手槍》的私造槍械、《神之火》的核子發電廠的建設,以及後述的警視廳合田雄一郎刑警系列中所描寫的警察活動等都可以看到,不過就高村薰而言,這些取材並非單純地意味著把蒐集到的資訊寫進作品而已。據高村薰說,她在採訪的時候,不做筆記也不錄音,而是把自己放進採訪的人物、題材及場所,以身歷其境,也就是透過觀察進行的體驗性取材,將資料消化為自己的血肉之後,再活用於作品當中。
高村薰在進入二○○○年代以後,開始寫起《晴子情歌》(二○○二年)、《新李爾王》(二○○五年)等推理小說以外的文學作品,逐漸地離開了推理小說界,不過她在九○年代所寫下的推理要素強烈的作品,每一部都相當出色。
這些推理作品中,最受人矚目的是這次介紹到台灣的《馬克斯之山》、《照柿》(一九九四年)、《Lady Joker》(一九九七年)等警視廳刑警合田雄一郎登場的系列作品。
因為這部系列作不僅是在警察小說、犯罪小說方面水準出眾,也以富有文學深度的筆觸描寫出合田雄一郎這名刑警以及他身邊眾多登場人物那多彩多姿且個性鮮明的形象。
合田系列的第一部《馬克斯之山》從一九九二年十月,在監獄服完三年三個月刑期出獄的一名年輕男子馬克斯開始寫起。馬克斯在監獄中因為某種契機構思了某秘密構思了犯罪幻想,而他決定出獄之後就要實行這個幻想。
不久後,東京都立大學後方的住宅區裡,被人發現了一具前黑幫成員的男子遭人虐殺的屍體。以此為開端,發生了一連串連環命案。
警視廳搜查一課第三強行犯搜查班第七組的組長合田雄一郎加入設置於碑文谷署的搜查本部,隨即展開調查。
然而,調查陷入瓶頸,因為警方遲遲查不出被害人之間的關聯。
在這部作品中以偵探角色初次登場的合田雄一郎,時年三十三歲六個月。他往來於轄區警署與本廳之間,在調查的最前線幹了十年。在搜查一課兩百三十名搜查員當中,也是公認話最少,雜音也最少的一個。
合田會成為刑警,一定是受到過去擔任大阪東住吉署外勤警官的父親影響,可是合田也認為父親似乎比一般的警察對閱讀與文化活動感興趣。合田被母親帶著出入教會,從小就學習小提琴。父親病死之後,合田與母親一起搬到東京的娘家,在東京就讀高中、大學畢業,然後進入警視廳。這是合田的簡歷。
與合田有關的人物中,檢察官加納祐介是個無法忽視的重要人物。祐介是合田學生時期就認識的朋友,他們一起爬過許多山,一起讀書,彼此切磋砥礪。此外,合田二十三歲時,與祐介當時還是學生的妹妹貴代子結了婚。這段婚姻只維持了四年,不過此後合田與加納仍然維持著好友交情。
這樣的合田雄一郎,與過去的推理作品中出現的日本搜查第一線的刑警形象大相逕庭,是個充滿知性、富有文化素養的人物。同時他也是個優秀的調查員、積極進取的活動派。身為必須統領現場調查員的領導者,合田擁有縝密且正確的判斷能力。而與他聯手調查棘手案件的調查相關人士的人物形象,也都躍然紙上。
《馬克斯之山》的精彩之處,在於以緊張刺激的筆法描繪出這樣一支富有人性深度的搜查小組一步步撒下天羅地網包圍嫌犯的過程,以及警方與連續命案兇手之間僵持不下的對決。
然後,被害者和兇手之間的關聯終於浮上檯面了。不必說,在這部作品中,合田也活用了豐富的登山經驗。
《馬克斯之山》就像前面所述,細膩地描寫了登場人物個性獨具的形象,因此不光有追逐著劇情的讀法,也有細細品味各個細節的樂趣。比方說,馬克斯過去住院時與一名護士高木真知子認識並且發生了感情,兩人之間那虛幻而悲哀的愛的形式,令人印象相當深刻。
《照柿》是合田系列的第二部作品,內容與前作《馬克斯之山》及第三部《Lady Joker》略有不同。
關於《照柿》這部作品,作者在長篇訪談中提到,她想要「寫一個沒有動機的命案。」換言之,沒有動機的殺人,就是《照柿》的主題。
在《照柿》的開頭,合田出門調查的時候偶然碰上跳軌自殺的現場,並邂逅了一名女子,對她一見鐘情,以推理小說來說,是頗為少見的情節。
其實這名女子佐野美保子是個有夫之婦,她跟蹤丈夫及情婦──一名中國女子──來到車站附近,碰到了合田。
可是命運弄人,這名叫美保子的女子,其實是合田幼時的好友野田達夫過去的女人。
野田達夫在生產軸承等機械零件的工廠擔任代理工程長,他與美保子闊別十幾年再會,又開始相互吸引了。
當然,合田不曉得他們兩人的關係,但是當他發現事實以後,無比嫉妒,苦惱萬分,與達夫起了爭執。
《照柿》除了描寫帶著煩惱忙於其他命案調查的合田以外,也將焦點放在儘管為偏頭痛而苦,仍在工廠下班後前往小工作室投入雕刻愛好的野田達夫的人生。
合田所調查的命案也很有意思,野田在父親死後,引發了一樁光怪陸離的事件。這悲劇性後半段的意外發展,實在是驚心動魄。
標題的《照柿》是「沐浴在晚秋夕陽下的熟柿獨特的色澤」之意,這個色彩在這部作品中,做為象徵合田與野田的心象風景,效果十足地運用在幾次重要的場面中。
接續風格別具的《照柿》之後,合田雄一郎系列的第三部《Lady Joker》(一九九七年)探討了潛藏在日本企業中對於未解放部落出身者的歧視問題,並以強烈的懸疑筆觸描寫了犯罪集團「Lady Joker」向啤酒公司勒索二十億圓巨款的巧妙犯罪計畫;還有遭到恐喝的公司首腦的動向、警方的全力搜查等等,是一部精采絕倫的犯罪小說。
對於期待《馬克斯之山》風格作品的讀者來說,《Lady Joker》的內容一定能夠滿足他們的渴望。
牙醫師秦野浩之引以為傲的二十二歲兒子孝之,在參加日之出啤酒公司的入社考試第二次面試回家以後,又開車外出,在深夜以一百公里的時速衝撞首都高速公路的外牆死亡。孝之成績優秀,思想上沒有問題,也獲得大學推薦,卻突然以這種形式死去,引起父親秦野的疑心,懷疑孝之是否因為自己的父親出身於某個未解放部落地區,遭到了歧視?秦野寫信向日之出啤酒質問,然而公司的回答非常簡略,只說孝之未獲得錄取,是因為他在第二次面試的途中離席。秦野不滿這個回答,冒用未解放部落團體的名義寄信給日之出啤酒,最後自殺了。
五年後的一個春季夜晚,日之出啤酒的社長城山恭介回家的時候,在自家門前遭人綁架。合田雄一郎獲報立刻趕到現場,在現場附近發現一張寫著「社長在我們手裡」的便條紙。
這就是「
Lady Joker」事件的開幕。
作者高村薰應是從一九八四年三月十八日實際發生在兵庫縣西宮市一宗轟動社會的「江崎固力果社長綁架案」獲得此一作品的靈感。這起綁架案裡,江崎社長在自家泡澡的時候,遭到三名男子闖入並綁架,歹徒接著打電話到公司的董事家,要求派人到指定地點,那裡放了一封要求現金十億圓及金塊一百公斤的恐嚇信。這起綁架案後來也以各種形式持續發展,警方一度也有過逮捕綁匪的機會,但最後仍舊成了懸案。
這宗綁架案因為綁架集團模仿日本知名推理作家江戶川亂步所寫的《怪人二十面相》系列,自稱「怪人二十一面相」,震驚整個日本社會,一時之間是家喻戶曉。
高村薰的《Lady Joker》雖然部分立足於現實案件,但她發揮想像力,完成了一部嶄新的、精彩的犯罪小說及警察小說。
首先值得矚目的,同時也是高村薰所有的作品都可以看到的特色,亦即每一個登場人物的形象,都以富有文學深度的筆觸,描寫得入木三分。
《Lady Joker》這個標題,是在賽馬場認識的賽馬迷常客所組成的綁架集團的名稱。而這個犯罪集團的每個成員都被刻畫得個性分明,人性十足。
這部作品的焦點在於綁架集團如何擺脫警方的搜查,從日之出啤酒搶到二十億圓鉅款。Lady Joker一伙人天衣無縫的完美犯罪計畫,教人嘆為觀止。
此外,合田在作品中獨自一個人在公園裡練習小提琴之類,較為私人的描寫,也令人印象深刻。
另外,前面已經提到過,高村薰最近的作品《晴子情歌》、《新李爾王》等作品離開了推理小說領域,從合田雄一郎系列的第四部──長篇《拖著太陽的馬》(二○○九年),也可以看出作者這樣的心境。
這部作品與《照柿》一樣,劇情以兩起事件交錯的形式發展。
末永和哉在東京赤坂參加座禪修行時,因為癲癇發作,衝出馬路,遭汽車輾斃,他的父母正在對寺院的負責人提起訴訟,而合田負責調查這個案子。
被告的人物正巧是青梅市青巖院的住持福澤彰之,這使得合田想起福澤的兒子是因為犯下殺人重罪而被判死刑的福澤秋道。
秋道本來是個畫家,某天他在作畫的時候,因為他懷孕的同居女友大野惠美在浴室裡弄出聲響,秋道為了要她安靜,以鐵鎚毆打她致死。秋道並且因為住在隔壁的東大生川島大輝播放的音樂聲擾人,同樣用鐵鎚將他打死,因而被判死刑。
可是關於秋道的殺人動機,愈是調查,愈是撲朔迷離。
在這部《拖著太陽的馬》當中,首先探討了宗教問題與人類犯罪動機的深不可測,不過推理小說方面的趣味,相較於合田系列的其他作品,其實較為稀薄,可以看出作者更專注於深入挖掘更文學性的主題。
這部作品以後,高村薰接著寫下福澤彰之系列──《晴子情歌》以及《新李爾王》等長篇。
近年在小說創作之餘,高村薰也投入社會評論,並在報章雜誌撰寫許多文章,以代表日本的女性作家的身分,多彩多姿地持續在各領域活躍。
如同前述,高村薰的作品每一部皆富有文學深度,若是只追逐著故事劇情,其實很有可能無法更為充分體會到真正的趣味與作品的魅力,我在此誠摯希望各位台灣的讀者能夠藉這個機會,細細地去品味這個作家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