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白天做了些什麼?」岡本調著酒問我。
「去銀行刷本子,然後看了電影。」回完話,我很傻眼自己這天竟然過得如此空虛。
「就這樣?」岡本顯然和我有相同感想,訝異地說,「過得很悠閒嘛。」
「也不是這麼說。」
「噢?所以是……你說看電影,是跟女生一起看?」
「就說你們這些沒搞頭的臭男生真的是。電影這種東西呢,不是帶女人看,要不就自己一個人看,要不就是和意氣相投的男性友人一起看。要是把看電影當作把妹工具,這男的也沒救了。」
「呃,哎喲,無所謂啦。然後呢?片子如何?好看嗎?」
岡本說著把調好的酒放到我面前,這時,電話鈴聲響起,老闆不疾不徐走出辦公室接起電話,不久,他輕聲喚我。
「喂?」
我接過電話一開口,話筒另一頭傳來略微沙啞的女聲。
「喂?我是近藤京子。」
「噢噢,妳好,我確認過存摺了哦。妳從哪打聽到我的事?」
「不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嗎?不記得了?」
「……呃,我們在哪碰過面?」
「你當時喝得很醉呢,不記得了是吧?不、告、訴、你。」
妳這臭女人,又不是少女漫畫的女高中生在逗男生。
「我說小姐,要是不先搞清楚妳是哪裡冒出來的誰,我是說什麼都不幹活的哦。」
「噢?是嗎?那就算了,這也沒辦法。就這樣吧,再會。」
「呃,等、等、等一下。雖然我是沒差啦,那筆錢,怎麼退給妳?」
「不用退啊,送你了。真是死腦筋的人。」
電話掛斷。
我登時氣到炸,怒髮衝冠就是這副模樣。完全無法苟同她作法,什麼跟什麼嘛!我一肚子火坐回吧檯,看樣子我臉非常臭,岡本也皺起眉低下頭。
我在意的不是面子什麼的,也沒特別講究「行事規矩」或「道德」,但絕不能忍受的是無功卻硬要人受祿,我甚至想馬上衝到銀行領出十萬圓再放把火燒了或撕爛扔進水溝。但是「近藤京子」不會知道我做了什麼,她依舊會以為我正因平白賺進十萬圓而樂不可支;或者,我還是捐出去好呢?捐錢還能上報,不過這麼做總覺得褻瀆那些真心誠意為殘障者、車禍遺孤或罕病患者團體奔走募款的善心人士;對了,捐給北日文化基金如何?將十萬圓砸在由熱愛地方文學的老爺爺和週末當當文化人的老奶奶組成、自我安慰一般不痛不癢的文化遊戲上頭,想來再適合不過了,然後北海道日報「今日捐款」一覽表上就會印上「北海道日報文化基金收到捐款十萬圓」和我的名字。
很好很好,就這麼決定了。
……還是不行。那個「近藤京子」不可能看報看這麼仔細,連我也不看那一版。究竟怎麼處理才好?
有時新聞會說有人把整疊鈔票扔進別人信箱或是在街頭亂撒,我一直覺得是哪根神經搭錯線的人才幹這種事,現在知道不是了。那些人會這麼做一定有他們深刻難言的苦衷在。
再說,就算我試著大罵,「可惡!近藤京子妳這臭女人,怎麼賠償我的精神損失!」但她用的應該是化名,我的怒氣只不過發洩向空虛的彼方,最終不留一丁點痕跡煙消雲散。傷腦筋啊。
「呃,那是第三杯了哦。」岡本擔心地對我說。
「喔,是哦。」
我冷冷回道,然後一口喝乾第三杯Gimlet。
此時,電話再度響起。老闆一喚我,我就滑下吧檯椅搖搖晃晃走向電話。雖然不知是哪個倒楣的傢伙打來的,反正老子管他委託什麼一概不接。
「喂!」
「噢,還好你還在。」
是「近藤京子」。我的怒氣雖然已達頂點,但同時有出氣筒登場也讓我開心。
「我說小姐,總之那筆錢我要退給妳,怎麼處理?」我冷漠地把一字一句講得分明,「要是妳不想讓身分曝光,不如妳指定一家店,我把錢寄放那兒,妳再去取,如何?」
「唔,剛才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該找誰商量,心裡一急就……」她的態度似乎放軟了,「我很擔心,不知道你氣消了沒。不過,你還在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近藤京子」好像真的覺得很慶幸,語氣非常溫柔。
「呃,那個……沒事啦……」
「不說出真實姓名和事情背景,你就真的沒辦法幫忙嗎?」
「啊?呃……嗯,這樣是有點……」
「我明白規矩,也覺得這前提是理所當然,只是,我……」
我再遲鈍也曉得這明顯是她的伎倆,她打算透過忽冷忽熱的態度左右我的情緒,讓人不由自主陷入她的控制。我再遲鈍也曉得這件事。但如果看穿女人的伎倆就能解決問題,薄野夜晚就不會存在那麼多受挫的男人了。鐵錚錚的男子漢們對女人見人說人話的小聰明和爭風吃醋全部了然於心,最後卻落得每晚流連薄野獨自品嘗背叛的苦澀,難道是因為吃虧而學會自保的人生實在太無趣嗎?
我冷靜看穿「近藤京子」的計謀,但也被逼到拿她沒轍的境地,甚至天真覺得孤立無援的自己說不定等得到誰來拯救。
「所以……妳是想委託什麼事?先說來聽聽,要是沒什麼大問題,我也不是不能接下來的啦。」
「噢!……」
女人喜悅地驚呼一聲,接著是短暫的沉默,她或許正在電話的那一頭露出計謀得逞的竊笑,也或許是真心鬆一大口氣——是說我居然連這種自我安慰的解釋都冒出來了。
「那麼,妳的委託內容是什麼?」
「嗯。呃,真的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想麻煩你。在北十八条東二丁目有一棟鋼筋水泥大樓叫做『青木大樓』,三樓是……」
「等一下。」我拿出筆記,「請說。」
「那棟青木大樓的三樓是家叫做『札幌音興』的公司事務所,札幌兩字是片假名,音是音樂的音,興是興奮的興。」
「『札幌音興』。」
「是的,公司社長叫做南,我想委託你去問他,去年的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刈田人在哪裡?」
「刈田?」
「是,刈田是人名。」
「……然後呢?問了以後要幹麼?」
「請仔細觀察南當下反應,然後描述給我聽。明天我也會在大概這個時間打給你,再麻煩你回報了。」
我體內各種感應器和保全設備正一齊發出警報,但也感到在朝里深山裡健康地勞動時不曾體驗的疾速刺激。這女人的話語破綻百出。
「這樣啊……」我低喃,警示燈由黃轉紅,「如果只是這點小事……」
警示燈開始激烈閃爍,監控螢幕顯示進入一級警戒,全面發出「勒令立刻停止運作」的指示。
「……我倒是可以接下來啦。」
「真的嗎!謝謝你!真的很謝謝!」「近藤京子」開心的道謝,淹沒在我體內「全員撤退!全員撤退!」的警報咆哮與警鈴大響之中。
4
第二天午後兩點,我站在青木大樓前方。這棟大樓頗好找,五層樓的鋼筋水泥建築,一樓有咖啡店、麵包店和管理員室,二、三樓是外租的事務所,四、五樓似乎是一般住家。「札幌音興」位於三樓,社長南正等著我的拜訪。
我今天稍微提早起床查了一下這家公司的背景,他們並沒有登錄在札幌工商年鑑。從公司名稱推敲起來或許是從事音樂相關的業務,於是我撥幾通電話給可能有線索的線民,問到的幾乎都只是傳聞,但還是得出了大致輪廓——
「札幌音興」是家小公司,社長加員工不到十人,目前主要業務往來是卡拉OK店。但在薄野競爭激烈的卡拉OK業界,他們根本不足以和大公司匹敵,因此怎麼都不覺得這是間正派經營的公司。「札幌音興」的前身名為「南系列」,位在北二十四条的鬧區。據說主要販售溼手巾、租借盆栽或擺飾給居酒屋,不過商品也擴及冰塊和下酒菜。然後,他們利用這方面的人脈掌握經營狀況不佳的居酒屋,伺機搞得人家倒店,甚至把店納為己有。另有消息指出,適逢大樓改建或改裝之際,他們暗中的迫遷業務相當活躍,在店面轉售這方面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前鋒和有力幫手。
換句話說,南的公司在「南系列」時代就惡名昭彰,而他們從倒店的那些店家搬走的卡拉OK設備多到不得了,於是表面以租借或販售卡拉OK設備為主要業務的「札幌音興」就此誕生。
我大致掌握背景後撥電話到「札幌音興」。接電話的是聲音開朗的女子,她的應對非常俐落。
「您好,冒昧打擾,我是《道央政經》的記者近藤。」
「是,近藤先生您好。」
「您好您好。呃,我想採訪貴公司,不曉得應該和哪位接洽呢?」
「採訪嗎?」女子稍稍停頓一下,她應該正以視線詢問身旁的上司或能做決定的人。
「是的,包括採訪和攝影,希望能夠有幸與社長南先生當面聊一聊。」
「您想採訪社長?」
「是的。」
再度出現短暫沉默。
「請問採訪內容是關於哪方面呢?」
「噢,敝雜誌叫做《道央政經》,不曉得您是否聽過呢?」
不知為何,札幌存在許多小雜誌社,目標讀者群都在札幌地區或是北海道財政界。如果將沒擺上一般書店通路的雜誌社也算進去,零零總總下來大概數十家。《道央政經》這雜誌雖是我瞎編,但取這種菜市場名字,對方應該很容易和其他現存的雜誌搞混。不,搞不好真有雜誌叫這名字也說不定。
「這樣啊……」對方給出不置可否的回應。
「我們以道央出發,不僅從側面介紹政治、經濟方面的傑出人士對地方發展的貢獻,野持續從這塊北方大地發聲,讓世人看見我們對道央未來的努力,我們終極目標更放遠在北海道甚至日本的未來,此外……」
「呃,請等一下,我讓社長聽電話。」
話筒彼端響起電子版的〈綠袖子〉旋律,即將進副歌前,話筒猛地冒出大嗓門的沙啞話聲。
「喂!」
「呃,您好,我是《道央政經》的記者近藤,冒昧打擾了。」
「喔喔!就是……那個嘛!道央政經,是那個……雜誌吧?」
「是,道央就是北海道中央的道央。」
「嗯嗯,我曉得我曉得!噯,那個啊,政經就是……政治經濟?」
「是的,您知道得真清楚呀。」
「哈哈!」南快活回道,「當然知道呀,你一講我就知道了啦,哈哈!所以你是來問那個吧?要不要花錢在你們家雜誌登報導?」
「噢,不是的,我負責的呢,是專題報導的部分,我們現在有一個『北方風雲人物列傳』的連載專欄,因為不是廣告,不需要付費的。」
「這樣啊!所以是那個吧?你想問我雜誌刊出來的時候要不要多買幾份?」
「不是的,這次的企畫不是那種方式。」我講到這轉念一想,描述得太正派經營,對方說不定反而會起疑。「……可以向您保證的是,這次的專題企畫不會向受訪者索取刊登費,也不會要求受訪者在報導登出後大量購買本雜誌,只不過……您也曉得,畢竟我們辦雜誌一樣是做生意嘍……」
「我就說嘛!哈哈!」
「是,當然之前也有受訪者因為採訪結緣在我們家登付費廣告,或出版後多買幾本當紀念啦,不過這絕對不是我們這次專題報導的先決條件。」
「刊出來的話,應該都會買吧!」
「嗯,是啊,承蒙大家照顧,出版後受訪者的確會幫忙多買幾本呢。」
「這樣啊,哈哈!然後咧?要是拒絕採訪就會被你們寫得很糟糕吧?」
「不不不,怎麼會……」
「哈哈!我們家本來風評就不太好啦!哈哈!」
「我們這次的企畫主題是……」
「好啦!你就卯起來幫我們講好話吧,不過當然還是先碰面之後再決定嘍,哈哈!」
「謝謝您。請問您什麼時候方便呢?呃,不好意思這麼臨時約,不過如果您今天方便,我現在過去貴公司會不會打擾到……?」
「現在?可以啊!啊,還沒吃飯喔,那你要今天來,下午兩點後好了,OK?」
「好的好的。真不好意思,讓您百忙之中還抽空見我。那我就今天下午兩點登門打擾了。」
「OK啦。哈哈!」
總之,我此刻一身炭灰西裝搭難得穿的水藍襯衫(平常只穿黑色或深靛色的襯衫),肩掛相機包(裡頭姑且放一架單眼,只不過壞掉不能用),站在青木大樓的前方。
出電梯到三樓,右側門上寫著大大的「札幌音興」,我敲門後走進去。整間辦公室乍看是平凡無奇的中小企業事務所。角落堆著幾臺中古營業用卡拉OK機;收納架上的大量伴唱帶(八軌的匣式磁帶)依編號分類放置;還有堆放歌本的推車,但數量都不算龐大。只見員工靜靜在辦公桌前處理文書,感覺不是多有朝氣的事務所。假設將薄野的卡拉OK業界中,沒日沒夜賭上老命拚業績的大公司譬喻成目標是最高票當選的社會黨議員候選人選舉辦公室;這家「札幌音興」就相當於無黨籍的選舉辦公室,而且是反正有機會就參選看看的第六次登場,同時還把目標放在「請保佑這次得票能突破三位數!」,如此抱持肯定落選心態的砲灰候選人。員工個個缺乏幹勁,卻不可思議地有股不疾不徐的氣氛,環境也打掃得非常整潔,辦公桌椅等也都是高檔貨,大家悠哉辦公。看來他們攢錢方法顯然另有他徑,而且經營得相當順遂。
我朝離門最近的年輕男員工打招呼,自我介紹是方才撥電話的《道央政經》記者近藤,對方彬彬有禮地說請稍待,接著優雅伸出左掌指向進門右側的沙發示意入座。直到我坐上那張真皮沙發,他始終維持伸長左手的姿勢,看著我微微沉進沙發又彈回來後才點頭行禮,接著轉身走向辦公室對側角落、以毛玻璃隔間的區域。看樣子那兒就是社長的辦公空間。同時,一名與其說是粉領OL更像華麗事務員的制服女子端茶來。她將茶蓋、茶碟的整組茶具放到身前的紫杉原木茶几,我輕輕點頭致謝。畢竟以《道央政經》代表的身分前來,對方也相對鄭重接待。不過,我才掀開茶蓋,方才的年輕男子就回來了,他說一聲「這邊請」再次擺出優雅伸掌的姿勢,指的是毛玻璃隔間。我準備從沙發起身,不過身子先沉進沙發,緩緩彈回後才彎起身子站起來。我跟在年輕男子身後。
年輕男子到毛玻璃隔間前方對裡頭說道,「我帶客人來了。」先前在電話聽過的響亮話聲登時從隔間後方活生生爆出來:
「哎呀呀!歡迎歡迎!這邊坐!」
我則是囁嚅著,「百忙之中,不好意思打擾了。」一邊走進隔間。
毛玻璃裡側空間不同於我的想像,完全感覺不出暴發戶金光閃閃的虛張聲勢,意外簡樸舒適。南社長個頭很矮,脖子驚人粗壯,有張泛紅的大臉龐,一身筆挺的三件式西裝相當稱頭,年齡約五十五、六,一頭剃得整整齊齊的短髮,雖然白髮黑髮約各半,髮量卻很豐盈,他露出老好人的笑容說:
「哎呀呀!歡迎你來!坐那兒、坐那兒,請坐吧!」
「好的。謝謝。」
「你說是《道央政經》?」
「是的。」
照常理來說,我應該在這個時間點遞上名片、拿出雜誌,介紹雜誌內容及說明企畫主旨等等。然而,我身上當然沒名片也沒雜誌,於是站在原地立刻切入正題。
「是這樣的,我來打擾,其實是想請教去年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刈田人在哪裡?」
話聲剛落,我打從心底後悔接下「近藤京子」的委託,因為南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直勾勾盯著我約十秒,然後像驚覺到什麼,馬上將雙手藏到辦公桌的暗處,恐怕他的手正在顫抖,而我的背脊一帶也忍不住打顫,顫抖眼看就要傳向全身各處。
「呃……不是的……」我說著毫無意義的話語。
「不清楚耶。」南幽幽地吐一句,嗓音沙啞,看得出他的脣在顫抖。
「噢,這樣啊。那麼,我就告辭了。」我邊退後邊說。
「你是《道央政經》的?」
「不……呃……」
「是要錢嗎?」
「嗯……就是那個……」
「聯絡窗口是你?」
「不……呃,我、我是特約的那個……嗯,那叫什麼?特約記者吧……」
「上面的人是誰?」
「不,呃,是,我明白了。我這就回去,不打擾了。」
南的臉突地脹紅,他不顧掩飾自己雙手頻頻顫抖,猛地拍桌發出巨大聲響,恐懼登時從我的心底竄上。我自認膽子不小,但孤身處於這種摸不清來龍去脈的狀況實在太恐怖了。
「遠藤!」
南怒聲大吼,下一秒那名年輕男子抓住我的肩頭。力道不重,卻讓人心裡發毛。
「送客了。」
「遵命。」
年輕男子輕扯我的肩,我老實順著力道轉身面朝門口。
「等等!」南再度大吼。
「是……」
「刈田那時人在哪,和我無關哦,你回去就這麼報告吧。反正不管怎樣,這事是錢解決不了的。」
「是……」
這時,年輕男子平靜詢問南,「怎麼處理?」我心底發冷到不行。如果脫得精光還好判斷,這男的此刻衣物穿得好好,他究竟是軟腳蝦還是狠角色?狠的話有多狠?擅長哪種武術?全無從得知,因此我只有逃走一途,但目前離門口還有十五公尺左右,加上他們事務所員工幾乎在場,順利逃離的可能性非常小。
「算了。」
南輕輕回道,然後搖搖頭,接著小聲嘀咕,「不急。」於是我在年輕男子的陪同下默默走出事務所大門。
5
總之我平安步出「青木大樓」後鬆一大口氣,即便心頭仍未釋然,但工作算完成了,只要今晚待在「KELLER」等「近藤京子」打來後,把南的反應鉅細靡遺向她報告就搞定。這樣工作是否值十萬圓不是我該想的事,決定酬勞的是委託人。我當然也曉得這起事肯定不單純,卻不干我的事;不過,要說沒感到好奇是騙人的,但內心更強烈的是我不顧「全員撤退!」的警報硬接下委託還能平安地全身而退,真是謝天謝地。
我朝西邊走,這一帶錯落著民宅、小型大樓與偶然冒出的咖啡店,車流量一般,往來行人步履悠閒,我帶著工作告一段落的輕鬆心情漫步街頭。
輕鬆的心情確實無法解釋為什麼我會大意到沒察覺跟蹤,更何況為了攔計程車,甚至頻頻回頭張望或索性倒著走,但還是沒發現有人在後頭──因為我壓根沒想到這種可能性,只能說太蠢太大意了。
我終究沒攔到計程車,一路走到地下鐵的北十八条站。反正事情變這樣,我決定先搭地下鐵回家換掉水藍襯衫放下相機包,再看看要去打空氣槍,還是幹什麼的殺時間,等待夜晚的薄野揭開序幕。
我下樓梯在自動售票機買車票通過驗票口,悠然站在月臺上。在旁人眼中,我看起來應該只像無所事事、茫然等電車的青年,但事實上腦子正以高速運轉,思考的是——打空氣槍這主意的確不賴,不過去「飛鳥大樓」一樓的電玩遊樂場打雷射槍也很有趣,究竟該選哪一個呢?我望著正要駛離對面月臺開往麻生的電車,認真煩惱著。
高高月臺下方的地鐵軌道傳出「嘰」的尖銳聲響,站內傳出女站務員的廣播,她通知開往真駒內、行經大通與薄野的列車即將進站,請乘客退到白線後方。
一瞬間,我腦中突地閃現天啟——空氣槍和雷射槍兩樣都玩不就好了!
煩惱許久終於得出解決方案真令人暢快。我帶著滿心愉悅,決定聽從廣播指示要往白線內側退一步。這時,有人輕推了我的背,緊接而來的是突如其來的猛力一推。
我連驚訝的時間都沒有就整個人掉下月臺,站在和軌道同一平面上。右手邊離站電車正朝我駛來。我著地時,褲子右邊口袋響起喀啷的微小聲響。我出門通常不帶錢包,零錢全扔口袋,這聲響聽來有種奇妙的現實感。
「哇——!」
我大叫。
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哇——!」
我再次大叫。月臺相當高,爬上去的途中要是稍有閃失就玩完了。
電車響起刺耳的警鳴。
「哇——!」
我第三次大叫。可能有人覺得這傢伙有夠吵。除了我,四下還響起女性慘叫、人們的呼喊和斥責,世界彷彿成了蒙娜麗莎身後的那片廢墟。
我猛地彈起,跨過軌道。
「哇——!」
刺耳的警鳴、男站務員用廣播說著什麼、我的雙手抓住某樣穩固的東西,當場一個翻身落到那東西的另一側。
——開往麻生的電車剛剛駛離。
此刻的感受化成話語大概就這個意思,但事實上就我的感覺則是一股帶著微臭的東西從左太陽穴倏地掠向右太陽穴後離去。
「哇——!」
察覺到得救時,我再次放聲大叫。
我橫躺地倒在開往麻生的電車軌道旁,左手肘壓在身體下方,汗流不止,全身打顫。我不斷深呼吸,月臺上愈來愈多的人聚過來,我接著瞥見站員飛奔而來。我連忙站起使力一攀試圖爬上月臺,這時有人伸手幫我一把,我在月臺上深呼吸兩次後拔腿逃離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