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是某種讀者與作者的隱形契約,我們同意犧牲某部分的理智來相信小說中的存在皆有可能,但為了回應我們的犧牲,作者則要提供足以娛樂我們的要件以滿足契約。所以,我們願意承認有女學生會是犯罪社會學副教授的粉絲,而建築系副教授則可光明正大跟女學生談戀愛。只是,以前我們犧牲理智換來的是謎團/劇情/故事的酬庸,到二十一世紀後,似乎那些角色本身就是我們獻祭理智得到的結果。
我的意思是,隨著「賣萌/賣角色」(キャラ萌え)風潮的盛行,大眾小說的形式確實有所改變。以往作家總要設計出一個迷人的故事,現在則更用力創造迷人的角色,小說的核心從「再告訴我多一點故事」轉移到「再告訴我多一點關於某人的事情」,這樣的轉變或許是文學的演化過程,可是過度追求角色的鮮明度,反而造成每個角色的混同。(這邊就不用東浩紀的說法掉書袋了)
或許《桑瀉幸一副教授時尚生活》的作者奧泉光,就是意識到這樣的風潮,因此點滿嘲諷技能,寫出這本小說。
如果我們用一種刻意引人誤解本書的立場寫簡介,應該可以把本書說成「桑瀉幸一副教授剛到『垂乳根國際大學任教』,便捲入一連串事件,從研究室鬧鬼、尋找失竊的信,還有莫名在大樓裡消失的『森女』。個性純良的桑幸無能應付,於是由居無定所的文藝社成員神神,帶領社員與他解開謎團」的故事,搭配書名的「時尚」兩字,有一種角色俐落,解謎也相當明快的感覺。
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以現在的標準,桑潟幸一是個徹頭徹尾的不適任教師,不僅對教學沒熱情,對學術研究也毫無興趣,除此之外,自卑到自大的程度也讓他的內心戲像跳梁小丑。看來令人有些反感的設定,卻因作者在敘事腔調上的掌握得宜,令讀者感受到某種潛藏在這種負面人物身上的魅力。比方〈受詛咒的研究室〉中,被一連串怪現象嚇壞的他,以為一切都是學生的惡作劇,在憤怒、恐懼、悲傷交織下,決定放棄身為人的尊嚴,徹底認輸:
「看哪,怎麼樣,喪家之犬露出了牠的肚子。嗚嗚哀鳴著露出肚子,妳們看個仔細吧。看不清楚?要我拉開襯衫,亮出西瓜般渾圓的肚腹嗎?要我展現甲蟲幼體般又白又凸的圓肚子嗎?看呀,不是妳們說要看的嗎?這些全是妳們幹的吧?看呀看呀,這就是我的肚子,愚蠢喪家犬的大肚腩。」
奧泉光巧妙運用推衍誇張到極致的技巧,徹底表現出人的卑屈面,又因敘事者的口氣自暴自棄到近乎灑脫,讀來不覺黏滯,反倒有著清爽的笑點。擔任偵探角色的神神也不例外,雖然遊民女大生偵探聽來挺有特色,但由於圍繞在她身邊的文藝社成員既聒噪又膚淺,讓她的形象跟著模糊,直到解謎時才發出應該要有的光芒。
此外,本書屬於「日常之謎」,也就是沒有死者的謎團,這往往瑣屑無傷大雅,如何說服讀者偵探有「管閒事」的權力──即如何建立「偵探的合法性」,便成為推理作家的首要問題。小說中,作者聰明地透過引渡日常生活來解決這個問題,巨細靡遺交代所有關於桑幸的生活瑣事,從房租、居酒屋的選擇,到薪水、如何節約等等,都仔細告訴讀者,讓我們意識到故事是以桑幸為核心。當桑幸展現卑屈,退居被動位置,偵探的介入便理所當然。尤有甚者,透過細節的鋪敘,我們得以理解桑幸的「現實狀況」,與他的距離被強迫拉近,也才可能在嘲笑他的同時,意識到彼此處境的類似之處,將戲謔轉為憐憫,降低對桑幸的嫌惡感。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裡的對話鮮明真實得不可思議。當書中的女大生熱烈展開毫無意義的對話時,恍惚間總覺得就像發生在我的課堂上一樣。之所以會這樣,恐怕與作者奧泉光的出身有關,自一九九九年便在關西八大私立名校之一的近畿大學任教,對當代女大生與學術界種種生態想必熟悉到令人髮指的地步。而獲純文學獎項的野間文藝新人獎出道,也得過芥川獎的奧泉光,更擅長將現實世界扭曲折放至文本,凸顯想表現的問題。難怪他能寫出「每一頁都有笑點」,但「讀完後備覺怵目驚心」的小說。
作者介紹
曲辰,現兼差任教於中部地區某私立大學與某私立科技大學夜間部。
看到桑幸的收入後,忽然對現在的時薪相當滿意,也深刻瞭解什麼叫「對旁觀者而言是喜劇,對當事人而言是悲劇」。就是當讀這本書到捧腹大笑的同時,往往會硬生生收住笑聲,意識到自己未必不是其中的主角,在心頭染上沉重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