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乎瘋狂地揮動四肢,把頭仰起。反射陽光的水面,美麗的藍格子花紋就像夢一樣越來越遠。望著自己吐出的氣泡朝著光源上升,他就快因為恐懼、絕望和痛苦而失去意識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感覺有什麼邪惡的東西從海底伸出手,將他的腳踝往下拉,根本浮不上去。
……我會死,我會死在這裡!
「有人嗎─!」
明知在水中,自己卻發出聲音來,意識到這點時,他醒了。熟悉的臥室天花板就在臉的上方。
原來是惡夢,他全身冒汗,呼吸紊亂。他伸出手輕輕碰觸被汗水濡濕的額頭。
「小潤,怎麼了?」
是一個女人擔心的聲音。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坐起身答道:
「沒事的,媽媽。只是做了一個討厭的夢,沒關係。」
媽媽披著睡袍,抱住他的頭輕輕地撫摸。儘管他覺得小題大作又煩膩,但還是乖乖讓她摸。
「你的呻吟聲連隔壁房間都聽得到,嚇了我一大跳呢。怎麼?做了什麼惡夢?說給媽媽聽吧,這樣就不會怕了。」
他悄悄推開媽媽的胸口,露出微笑。
「我已經沒事了,只是夢到以前溺水時的事而已。」
「你是說橡皮艇在海上翻覆那次嗎?那一定很恐怖,對吧?七歲時發生的事,現在還不斷夢到,真是個緊緊糾纏的夢魘呢。我光是聽到你做夢發出的呻吟,就已經三次了。你看你,滿身大汗的,好像真的剛從海裡上來呢。」
媽媽的大嘴一張一合地動得很快。看著媽媽驚嚇的臉孔,他有些內疚。對不起,讓妳擔心了。這是他必須遵守的鐵律,而且道歉會令媽媽感到滿足。
「現在幾點?」
朝西的窗外還黑沉沉的,但已微微露出拂曉的氣息。媽媽回答,「五點了。」
「這麼早?不過我還是起床好了。」
他怕再躺回去睡,又會再陷入惡夢中。
「我去喝水。」
他下了床走向廚房,但感覺媽媽的視線一直跟在身後。他很想回頭怒喝,「妳也去睡啦!」不過還是忍住了。
他從冰箱拿出礦泉水的保特瓶,一口氣地灌下去。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想把心中的煩燥粉碎掉。
裝在壓克力瓶裡的一.五公升清水,是生命的泉源,倒入乾渴的身體裡是這麼甘甜。然而,如果水量是這瓶水的數千倍、數萬倍,就會變得非常恐怖。他把瓶子舉到眼前搖一搖,透明的容器中彷彿出現了一個狂暴的小海洋,令他窒息,無法繼續凝視。
媽媽走過來,說她也渴了,所以他把喝剩的水交給她,看來她還是不放過自己。
「討厭的記憶不會消失,人類真是麻煩。如果能把不想記得的事,都用掃把掃出大腦該多好。」
「世上哪有這麼簡單的事,就算妳有魔法掃帚也沒法子判斷哪些東西該掃掉呀。即使是自己也無法選擇,什麼回憶是好的,什麼是壞的。」
「只要把在夢裡折磨自己的記憶消除掉不就好了嘛。」
媽媽一口喝乾倒在玻璃杯的水,不假思索地說。她還是一如往常地不喜歡複雜的思考,認為反正想了也不明瞭,所以不去想,沒有思考的必要。
「你不是有好幾個絕對『不需要』的記憶嗎?」
有是有,但是又不可能消除,而且就算能把它們消除掉,真的埋葬了記憶也許會招來其他的不幸。
「如果你那麼痛苦,不如就用那個吧。為了你,我讓你用。」
媽媽走進旁邊客廳,在壁爐前蹲下,開始轉動藏在壁爐裡面的保險櫃鎖,打算把它拿出來。
「我可以送你一個願望。媽媽很小氣,對吧?另外兩個我留著自己用,因為這是人家送我的東西。等我用完了之後,就把它送給你。」
無聊!他無聲地吶喊。
雖然無法思考複雜的事,但媽媽的腦筋很靈光。她總能運用過人的直覺和觀察力獲得成功,他也不得不服氣這一點,但他實在不想碰那個東西。
那玩意兒像根小枯枝,又像黑黑的棍子,長度最多只有十五公分。
拿近看,會發現上面稀疏地長著淡灰色毛髮,由此可知它並不只是一根枯枝或棍子。其中一端分成五支,末端還有爪子的痕跡。
據說那是猴子的手。
曬乾的小猴手,這種有點骯髒又噁心的東西,媽媽卻經常拿在手上把玩。聽說它被施了咒,可以招來幸運,但他還是敬謝不敏。
「不用在意我的夢,媽媽自己用就好了。這玩意兒只能實現三次願望吧,不能浪費在沒有用的願望上啦。」
媽媽寶貝地看著猴手,嘴邊漾起笑意。
她的嘴看起來有半張臉那麼大。再大的食物,她都能一口吃下吧。到底有幾個人被她吞下肚變成養分呢?
「你別這麼快就拒絕嘛。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什麼願望呢?說不定到了明天你就說『媽媽,借我那個。』」
我才不會說!
「不瞞你說,媽媽也有點害怕。因為它並不只是實現願望而已……就跟藥一樣,若是有什麼不好的副作用,以後會後悔的。」
媽媽竟把印度修行者的法術和藥物混為一談。他覺得自己若是開口說什麼,就會侮辱到對方,所以繼續保持沉默。但越是自制,越是怒火中燒。
「但是如果不用用看,也不知道它的效力有多大,所以第一個願望找個安全的小願望就好了。像是我想要一條香腸,之類的。」
他讀過《伊索寓言》。有對老夫婦得到了一支「可以實現三個願望的魔燈」,妻子未經思索便說,她想要香腸。她的愚蠢讓丈夫暴跳如雷,隨口許願要桌上出現的香腸黏在老妻的鼻子上。這下糟了,香腸果真黏在妻子的鼻子。最後他只好許願讓香腸從鼻子上掉下來。
「再怎麼樣我也不要許願得到香腸,太浪費了。」
他終於有了回應,媽媽用左手遮住嘴呵呵地笑了,但怎麼遮還是遮不住。
「小潤,儘管你心裡瞧不起這種迷信,但還是相信了嘛。你真是沒有心眼的孩子,所以媽媽才疼你。」
早知道就把猴手搶過來折成兩半,
但他做不到。
2
「催眠術這玩意兒不知道有效到什麼程度。」
聽到副駕駛座的鮫山警部補這麼一說,手握方向盤的森下刑警念叨叨地道:
「我念書的時候,有個同學的專長就是催眠術。他是個一板一眼、從不開玩笑,也不吹牛的人,有一次我就答應讓他測試。那好像叫做雪佛氏的鐘擺吧,他搖晃著五圓銅板同時念著,『你會漸漸想睡……』我為了忍住笑,肚子痛死了。呵。」
「我沒問你這個。」警部補潑了冷水,「你一個人傻笑個什麼勁?我是在徵求火村老師和有栖川先生的意見,你給我安靜開車!別開錯路了。」
從後座聽起來,兩人宛如在說相聲。
「你說的有效程度,是指可以強迫被催眠對象做出什麼事來的意思嗎?」
火村英生正經八百的聲音打斷了相聲。
「對,像是告訴他『你是一隻狗。』就能讓他趴在地上學狗爬。」
「如果是電視上胡鬧的餘興節目,的確看得到這種場面。我不是很了解,不過不能指示被催眠者做出讓他產生太大心理抗拒的事情。因為催眠靠的是暗示,不是物理性的力量。」
對犯罪社會學家來說,催眠並非他的專業,所以火村淮教授(註)的見解僅止於此。身為推理作家的我也沒有可補充的。
「說的沒錯。如果可以向對方下指令說,『你是鳥,現在飛吧!』要他從大樓屋頂往外跳的話,那可會引起喧然大波。就算叫人『在大眾面前脫掉衣服。』恐怕也沒人會照辦。」
我們與警部補一行人正前往某個犯罪現場,不知道為什麼會冒出催眠術的話題來。火村沒開口,於是我來問問看。
「這次的案子跟催眠術有關嗎?例如,受害者有被催眠術操縱的跡象之類?」
「有栖川先生,您真敏銳。」
這哪算得上敏銳?如果沒有關連,警部補怎麼會突然提到催眠術?
「我也覺得不太可能。不過有幾個點令人納悶,我會再向您說明─喂,從那裡右轉。」
對於鮫山的指示,森下回答,「刑警到命案現場不可能迷路啦。」但實際上他確實有走錯路的記錄。森下最大的致命傷不是路痴,而是過度自信。
過了三十間堀川、天保山運河之後,車子開進大阪港的第四突堤。一個相當冷清的地區。他們並不是從築港走海岸路,而是從平常的反方向到突堤,因此更給人荒涼的印象。造船廠的長圍牆、零星的倉庫和物資放置場,聞不出一絲生活的氣味。
之所以特地繞遠路到現場,是因為這是被害者開車行經的路線。從相關人士的證詞得知,案發當晚,海岸路在進行瓦斯管線修補工程,許多工人在現場作業,所以該輛事故車沒有經過那裡。
下午一點都這麼冷清了,若是在深夜豈只冷清二字可以形容。別說步行,連開車都會刻意避開吧,這裡是與大都市喧囂接壤的「陸地盡頭」。
「這地方看起來有點陰森吧。」
鮫山似乎看出我的心思。
「我之前去過紐約。」話題突然跳到別的地方,「住在那裡的親戚要結婚,所以請我去一趟。我這一輩子就去國外那麼一次─那時候我搭上了夜間遊覽船去觀光。吃著又柴又厚的大份牛排,從海上欣賞曼哈頓的夜景和自由女神像。下船的時候是十一點多,我坐上接泊巴士回飯店的途中,也經過這樣清冷的街道。好些穿著低賤的妓女站在路邊角落。我真的太佩服她們了,雖然不知道她們接的是什麼樣的客人,又是用什麼形式談妥條件的。
「哦,的確是。」我慢了好幾拍才附和答他。
「但是,這些地方並不如預期的危險。因為根本沒有人經過,也沒有搶匪出沒,會出事的都是鬧街或是住宅區的死角─」
「不好意思打斷您這段饒富趣味的話,不過我們已經到了。」
成天被負責訓練後輩的警部補呼來喚去的年輕刑警說著,同時放慢了速度,在灰色倉庫轉彎。
雖說是命案現場,但距離案件發生已經一星期了,所以現場空無一人,一個調查員都看不到。矗立在正前方的港灣大橋通往大阪南港所在的洲,水面離橋桁有五十公尺以上,長度為九百八十公尺,相當宏偉氣派。橋上來回的車輛看上去小如豆粒,讓我重新認識懸臂式桁架橋的巨大。
從車裡出來,六月初帶著濕意的風迎面拂來,吹亂了我們的頭髮。天空從早上就布滿灰沉沉的陰霾。
「雖然電視新聞一直播放這裡的畫面,剛才在搜查本部也詳讀了資料,但是來到現場感覺果然不一樣。」我說了我的印象,「白天這裡也沒什麼人煙吧?」
「可能景氣差也有影響吧,你看對面。」
鮫山指著對岸的人工島─洲的貨櫃碼頭。堆了三層、四層的藍或綠色貨櫃,和一排巨大的起重機。
「從這裡看得到的起重機就有八座,但是全都像鶴一樣舉高了頭。」起重機的英文原意就是鶴,「水平的是貨櫃船旁的兩座,只有那兩座在運作中。不知道是貨物太少,還是卸貨碼頭太多……」
我們所在的第四突堤的第九號岸壁就沒什麼工作在進行,不只如此,連利用來犯罪都有點困難。
「這個地方如果沒事的話,根本不會來,所以今天是我第一來。會有飆車族或是街頭賽車之類的來這裡鬧事嗎?」
警部補摘下很適合他的眼鏡,一邊拭去鏡片上的灰塵說,「沒有。」他們喜歡的是有「觀眾」的地方。沒有好事之徒會喜歡到這種偏僻地方來看飆車。想看大阪悲傷色彩海景(註1)的情侶都不會來,飆車族更不會;然而卻有一輛車連同駕駛從這個岸壁落海。
「車子正好從那個位置墜落,就是還留著粉筆印的地方。」
鮫山所指的位置附近確實有用粉筆畫的各種記號,但是沒有剎車痕。我的腦中浮現出車子在黑暗中滑行墜入海中的景象。
「根據目擊證詞,車子微微搖晃著,以約四十公里的速度向前衝去,直接墜進海中。雖然牆邊有防衝撞的護欄,但那輛車很輕易地就翻了過去。另外,目擊者的位置是在那裡。」
那是突出於西北角的第三突堤第七號岸壁。以直線距離來看,只相距約五十公尺,但被運河隔開,實際要走到那邊相當麻煩。
「在那種地方夜釣嗎?喜歡的人還真會扛著釣竿過來呢。」
火村老師沒有興趣釣魚,其實我覺得這嗜好搞不好頗適合像他這種沒耐性的人。
「我以前不知道這裡是個釣魚的熱門地點。現在這個季節,週末夜裡大多會有釣客來。他們是來釣茅渟(註2),自古大阪灣就被稱作茅渟之海。」鮫山掉起書袋來了,「六月一日晚上,有五個人在那邊釣魚。他們都是榮光銀行釣友會的成員,其中三個人目睹了整個過程。」
不過雖然他們看見整個過程,但畢竟發生在深夜十一點,四周一片漆黑,而且又距離五十公尺,無法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讓警方非常苦惱,才去拜託「臨床犯罪學者」火村英生協助調查。
新聞已經鉅細靡遺地報導了整起案件,我也聽過警部補的說明,但在現場重新聽他講述經過時,狀況更加生動。
「目擊汽車落海過程的人立刻就報警了。水上警察署到達這裡時是十一點六分,車子已經沉到海面下,附近一個人影都沒有。不久消防隊也跟著抵達,但車子沉在十五公尺深的水底,花了兩個半小時才拖上來。聽說那些銀行員從頭到尾一直在對岸看著。」
拖吊上來的是有點舊型的紅色SKYLINE COUPE。除了墜落時的衝擊造成擋風玻璃破碎,車體並沒有明顯的損傷。
「車裡發現一名中年男子,由於沉在海裡兩個小時半,已經確定死亡,死因為溺斃。從他身上找出的駕駛執照和名片得知,他是住在大阪市內都島區的盆野和憲,四十四歲。在這個階段,我們的判斷大致傾向於意外或自殺,但是司法解剖之後卻發現幾個無法解釋的疑點。」
從盆野和憲的胃中驗出苯重氮基鹽類安眠藥。
「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我們認為車子墜落時,他非常可能睡著了。」
睡著的狀態不可能開車,所以駕駛座一定另有其人。
「發現他時,他的遺體漂浮在車裡。也許是翻落之後,他解開安全帶想逃出車外,在努力從車窗脫身時,身體離開了駕駛座。這個說法很合理……但是他也可能坐在後座。」
「和催眠術一樣,交通事故的鑑定,不是我的專長。」火村如此事先聲明,「墜海的時候,車體必然向前傾,而且如果他是保持那個姿勢沉入海底,那麼盆野解開安全帶後,身體應該很自然會向後座移動吧?」
「我們也想到這一點了,但是現在還無法確定車子是以什麼樣子沉入海底。而且死亡的盆野和憲吃了安眠藥也很奇怪吧,老師?」
「他攝取的量足以讓他昏睡嗎?」
火村和鮫山互相提出問題。
「還不到昏睡,但可以讓他熟睡。他在死亡前幾十分鐘似乎喝過咖啡,也許是兩者一起服用。」
從解剖的結果中出現了他殺的可能性。盆野和憲的死既非自殺,也不是意外。警方研判兇手讓被害者服下摻有安眠藥的咖啡,把他放進車裡。自己開車到這個岸壁來,然後在對岸釣客的眼前把車沉入海裡。
「如果兇手在車裡的話,那個人是在什麼時候跳車的?」
我這樣問。總不會自己也連人帶車一起衝進海裡吧,我想。
「目擊者都說車子墜落之後,岸壁上連一隻小貓都沒看見。如果兇手也在,一定連車一起入海了。」
警部補水平伸到臉前的右手突然傾斜,代表衝進海裡的車子。
「這簡直胡鬧,夜裡開車沉入大海太過冒險了吧。會不會是那些釣客看錯了?若是他殺的話,兇手應該會在落海之前從車裡跳出來才對。」
我這個蠢助手偶爾會說些僭越的話,卻是誠實的感想。光是在落水前跳車,就已經是件超乎常理的大膽行徑了。
「可是,有栖川先生,他們沒有看錯。那部是國產車,所以是右邊駕駛。所有釣客都從右方目擊,若是駕駛者滾出車外的話,他們不可能沒看到。這件事在案發兩天後的同樣時間進行實地鑑定時,已經證實了。而且,車子翻落後岸壁沒有人的證詞,也有很高的可信度。海面漆黑一片,就像倒了墨汁一樣。但是如果岸壁有人,只要有月亮或星星的光,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晚上您可以親自鑑定一下那一帶。順道一提,當天夜裡天氣晴朗。」
我們決定夜裡十一點再來一次,因為很多細節必須在案件發生時刻才能確認。
火村凝視著海面,所以我繼續問:
「即使駕駛另有其人,也不表示那人就是殺人犯吧,說不定只是單純的意外。」
警部補狀甚遺憾地搖搖頭。
「不,如果真是意外,駕駛應該會自力脫困後向人求救才對;但是到處都找不到這個人,躲起來了。」
「會不會跟盆野一樣溺斃,遺體被沖走了?」
「我們出動了大量潛水員,在附近徹底找過了,沒有發現遺體。如你所見,這裡是港內最深的地區。從潮流來看,很難考慮遺體被沖到遠處。如果另有駕駛,那人一定自行上岸逃走了。」
「就算真是如此,也無法斷定就是他殺。也許只是發生難以挽回的意外,一時驚慌逃走了;或者有什麼迫切的理由,不能讓外人瞧見自己與盆野在一起,這也是一種可能。」
「若是如此,就無法解釋安眠藥的用途了。再者,我們還有別的理由懷疑這是一起計畫殺人案,我想有栖川先生也知道那個理由才這麼說的。」
我已經從報紙上看到那個理由。
死者投保了一億圓的人壽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