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宏志
想要訪問隱居在山間的日本推理小說作家土屋隆夫,一開始看起來像是個不可能的任務。但此刻,當我們經過百般安排,迢迢來到日本長野縣的山田市,就在我們下榻的旅館裡,電梯門鏘地一聲打開,身材比想像中小一號的土屋先生,帶著親和的笑容,如約地和光文社的老編輯並肩走了出來,這個夢想看起來像是成了真實。
但我也沒忘記負責連繫的日本出版社年輕編輯前一晚的反覆叮嚀:「在土屋先生真正開口說話以前,我們都不能確定是否可以順利完成訪問。」他的意思彷彿是提醒我說,大作家的心情與脾氣都是陰晴難測、時時會有變化,我們必須小心翼翼,不要因為失禮或大意得罪了作家,搞砸了計畫。
但當採訪錄影開始,我才問了第一個問題,聽說平日並不多話的土屋先生竟然就打開話匣子,半瞇著眼睛,滔滔不絕講了半個鐘頭,態度親切可愛,用語也幽默謙遜,完全不是別人反覆叮囑警告的模樣。這時我才別有體悟,也許土屋先生從來就不是難以相處的人,只是日本人工作上特別細心體貼,習慣把別人都假想為最難搞的人,提醒自己仔細檢察所有流程細節的準備,也許這是一種戒慎恐懼、如履薄冰的精神吧?
從作品來看,土屋隆夫可說是十足的日本「本土型作家」。一方面他對日本文學傳統非常熟悉,常常在推理小說中引用近現代的日本文學作品,有時候甚至把某些作家的生涯和作品都放進推理詭計的架構中,形成很特別的趣味;另一方面他自己也自承,他從日本傳統戲劇裡找到若干靈感,譬如說他在小說中設計的千草檢察官和和野本刑事角色,他們兩人之間吵吵鬧鬧的插科打諢,就是利用了日本「漫才」表演(類似中國「相聲」的表演型式)的概念。不只是這樣,在土屋隆夫的作品裡頭,你還可以讀到真實的日本場景,可信的日本角色,氛圍、生活與器物無一不是和風十足,你幾乎相信這是純粹的日本產物。也許我可以這樣說,儘管推理小說原是歐美的發明,但經過土屋隆夫這樣的作家的努力,日本的推理小說已經不再洋腔洋調,它已經完全「在地化」了。

可能因為是土屋先生給人的這種鄉土與本土的印象,在我事先提供的採訪大綱裡,日本出版社的編輯一開始就反對我一些詢及西方推理小說的訪問題目,以免土屋先生因不熟悉而受窘。我本來已經從善如流拿掉那些題目與書名,不料我第一個題目問到土屋先生受那些推理小說的啟蒙,他竟然花了不少時間講他如何在少年時期愛讀法國作家喬治.奚孟農(Georges Simenon, 1903-1989)的作品,以及他如何受奚孟農的影響而有志於推理小說的創作,讓在場的人(包括他的老朋友)都非常驚訝。
這又讓我大膽起來,我把已經刪去的訪問題目又從腦中叫出來,我又問他是否讀過約瑟芬.鐵伊(Josephine Tey, 1896-1952)的作品,因為我發現土屋的精筆與少作和她相像,而兩人的作品也都充滿著濃郁的文學氣息,大膽猜想他們之間或者有種連結。結果土屋先生不但承認讀過鐵伊的《時間的女兒》,而且還當場糾正了翻譯的錯誤。(當時,翻譯小姐依照我說的中文和英文,把鐵伊的作品書名譯為《時間之女》,但日文譯本其實用的書名是《時之女》。)
土屋先生對文學的廣泛涉讀與博雅修養,在他信手援引日本文學作品的左右逢源時,已經令人感到贊嘆佩服,現在又發現他對西方推理小說也是言之能詳,連本來自以為對他很熟悉的日本編輯也感到驚訝。我自己在讀土屋隆夫的作品時,就看到他常常信手拈來若干日本近現代文學作品裡的名句或詩句,與小說情境無比貼切,甚至可以和案情相結合,可見他對這些作品是既嫻熟又有真感情的,成為他作品裡很特別的一種風格,這在他的名作《盲目的烏鴉》裡就有如此明顯的表現。
他自己也在訪問裡說:「我從三、四歲就開始讀書,幾乎讀遍了日本的文學作品。有很多版本的日本文學全集,不管是三十卷本或是四十卷本,我幾乎都找來讀了。因此在寫作的時候,這些東西就很自然地浮現在腦海;我會想起那位作家曾經這樣寫過,那位詩人曾經有詩句描寫到這個場面等等。…大概就是我對文學的熱愛自然流露在作品中吧?」
訪問進行了兩個鐘頭,年紀已經八十八歲的土屋先生毫無倦容,對我有時候帶點魯莽的問題也不以為意,處處還透露著機智和幽默,譬如說提到自己在書中愛引用文學作品的詩句與典故,他先是謙遜說是給自己的作品添色彩,但很快就加一句:「我引用作品的作家,幾乎都以自殺作結。我特別喜歡自殺的作家。」引來全場哄堂大笑。而當我提到他五十年只寫十三部作品,是非常罕見的「少作作家」時,他突然狡黠地笑著說:「我現在比較快了。」年近九十,仍然佳作連連、創作不斷,還自嘲時間無多,「寫得比較快了」,這也是極機智、極世故的魅力。
土屋隆夫的電視採訪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下,不可思議地順利完成了,我們心裡放下一塊大石。但做好一個節目,只有人物採訪的畫面也是不夠的,好在土屋先生的作品幾乎都以「日本屋根」(日本屋頂) 的長野縣為背景,長野(Nagano)固然因為舉辦1998年的冬季奧運而聲名大噪,但在作家的筆下,這個古來號稱「信州」的地方,所有的風物與人情彷彿在小說中都活了起來,說土屋的作品是長野旅行最好的「導遊」也不為過。
我自己對長野的豪雪風情與山景秘湯一直是嚮往的,多年前我就曾經在長野自助旅行。行程是先遊昔日洋人渡假避暑的輕井澤,再由輕井澤入長野市,途中還曾在信濃追分稍停,按書中所記,吃到一家口齒留香、滋味難忘的蕎麥麵;從長野市再乘長野電鐵到溫泉勝地湯田中,轉巴士來到滑雪名所的志賀高原,到的時候還不是滑雪季節,遊客清淡,但積雪已深,仍可以享受極美的山景和溫泉。
回頭沿原線再到澁溫泉(shibu onsen),澁溫泉以擁有九個「外湯」而聞名,投宿當地溫泉旅館的遊客都可拿一把鑰匙,巡浴歷遍九個公共的溫泉池。但我的目標更冷僻一些,從澁溫泉再往山上步行不到一小時,可以來到一個稱為「地獄谷溫泉」的地方,因為無車可達,顯得更為清幽,而它的露天溫泉就是出名的會有猿猴來共浴的秘湯;投宿的旅館不但有小棕子(有點像台灣人的鹼棕)當茶點,房間的門窗都有雙層,提防頑皮的猿猴開門侵入,野趣十足。離開地獄谷溫泉,我又轉往山景雄壯的乘鞍高原,到的時候紅葉未落盡,新雪則剛下,深秋初冬兩種風情都享受到了。
但這一次採訪路徑不同,我們又有機會在長野縣境內訪小諸古城,遊懷古園,在「藤村紀念館」懷想當年日本知識份子的熱血時光,更可以謁島崎藤村的歌碑,勒刻的是<千曲川旅情之歌>,而這一碑一景,全部都寫在土屋的名作《影子的告發》裡,歌碑更是破案的關鍵呢。讀小說,遊小說家的故鄉,內外兼修,有時候真的是樂趣無窮。■
[下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