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宏志
約定的時間已到,但還未見來人的蹤影。
我下意識地一直去拉扯我的西裝上衣下擺,以及褲子的折痕,其他工作人員也已經等得有點焦躁難安。不遠處的電梯,突然間鏘地一聲,開了門,一高一矮的身影隨即緩步走了出來。陪在我身邊緊張多時、嘴裡唸唸有詞、不停抽著煙的光文社年輕編輯悶哼了一聲,好像挨了一棍,小碎步衝向前去,這時我才還神會意過來,與我們相約的大人物已經到了。
土屋隆夫(1917- )的個頭比我想像中來得嬌小許多,他的身高也許還不到160公分。面容也比我看過的任何照片都還柔和慈祥,書中照片裡的凌眼神此刻也收歛了起來,但那可能是他中年時期的照片,眼前這樣的他,走在路上和日本鄉間普通的老人家沒什麼兩樣。而他的皮膚光滑嫩紅,並無太多陽光曝曬的銅色印記,和傳說中那位「晴耕雨書」(一面務農,一面寫作)的隱者不太一致,他在書房裡的時間顯然是比在農田裡的時間要多得多。
面對聞名已久的大作家,我雖然有點緊張,但我知道他也是緊張的。土屋隆夫在日本推理小說界成名甚早、地位崇高,活躍創作的時間長逾五十年(他的第一篇得獎短篇推理完成於1949年,第一部長篇推理則出版於1958年),此時與我們相見的他,也已經高齡八十有八。但大作家是出了名的羞怯封閉,不愛外界打擾,多年來我們讀得到的訪問寥寥可數,也不曾看到他在電視機面前接受訪問。更不要說他長年隱居長野縣山中的鄉下,連終身成就的最高榮譽文學獎贈獎給他,也無法說動他離開家鄉,跑到東京來拋頭露面。
為了我這一趟採訪,驚動了長年與他合作、如今已經退休的老編輯,他還出面幫忙,特地先趕來山城,開車到土屋家裡去迎接老作家,親自載他前來我們安排的訪問拍攝之地,又為了不讓土屋先生緊張,兩人還先到街上的酒吧喝一杯,讓老作家放鬆一下心情,真是細膩用心而又盛情可感呢。

這一次來日本採訪的連繫其實也是費足了周折。《土屋隆夫推理作品集》原來是我的同事慧的出版計畫,她跑來找我討論新書推出時的行銷推廣方法,我想起十年前到英國訪問柯林.克斯特(Colin Dexter, 1930- )的往事,覺得可以重施故技。我有幾個理由,第一,土屋隆夫儘管是屢出佳作、謹守法度的推理小說大師,但在熱鬧求新的日本書市裡早已不是熱門流行的作品;第二,土屋先生的作品跨五個十年,產量稀少,早期的作品出版在半個世紀以前,與現在年輕人讀書的節奏、口味恐怕並不相合;第三,台灣80年代曾經出過相當數量的土屋作品,當時雖曾贏得一些高品味的讀者,畢竟時日久遠,年輕讀者已經不熟,但你想當做新書來工作,書店卻又可能反應不熱衷。總之,我想既然單獨一本作品本身不易引起話題,最好是從「全集」和「作家」兩路下手,如果能訪問到土屋隆夫本人,以他的地位應該足以引起媒體一定的關心和注意,連帶書店裡的陳列位置與活動配合也就好商量了。
但訪問土屋隆夫談何容易?日本推理小說與編輯界的前輩那麼多,要說動隱居在長野縣的大作家都感到困難,何況遠在海外的我們?而我們又聽說,土屋先生對台灣早年曾經「不告而譯」他的作品,也曾有不好的印象,他對我們這一群陌生人的邀訪,態度會是如何呢?心存僥倖的我(我以為未必會談成),慷慨地向慧說,如果說動了土屋先生,我就同意去擔任採訪的工作。
不料我的幾位年輕同事鍥而不捨,透過不斷的書信往返,竟然說動了大作家為中文版寫序,並表示願意接受採訪。等到我們表示採訪不只是文字,還將有一支攝影隊伍前往取材,土屋先生那一頭又沈默了好久,顯然是不太樂意吧?同事後來找到日本推理文學界的老前輩評論家權田萬治,請他出面幫忙說項,讓土屋先生明白來做採訪的人確實有十足的準備與誠意,他才接受了。而我,也就有推托的理由了。
當我們興沖沖來到日本時,代為折衝連絡的日本光文社年輕編輯卻說:「要看到土屋先生出現才算數。」他的意思是說,老先生性情古怪,我們要求的又是他極為勉強的事,隨時可能變卦,在沒有採訪完成以前,不要高興得太早。但此刻電梯門打開,走出來的正是由退休老編輯部同的土屋先生,年輕編輯輕聲呼喊一聲「唉呀」,也不知道是驚訝還是高興,便匆匆跑步向前迎接,我也才想起來我此行的目的,也跟著快步走向電梯開門之處。
握手的時候,我感覺土屋先生的手掌多肉、柔軟而溫暖,但直視他眼睛的時候,卻又察覺到他的羞赧。當我結結巴巴用蹩腳的日文向他致敬致意,他似乎不是那種立刻用權威語言接管場面的人,反而是像個鄉下老先生,害羞地掩口笑說:「這樣嗎?這樣嗎?謝謝,謝謝。」
我們坐下來談了一會兒話,我也順便向他解釋了採訪和拍攝的方式。我有一份採訪大綱是已經應出版社要求事先給了土屋先生,但那份提綱也有波折,日本出版社的連絡人認為我的題目引述到太多西方推理作品,擔心萬一土屋先生不知道那些作品,場面會有點尷尬。雖然我不認為這些題目提及的西方作品會成為溝通障礙,但我想日本人做事一向細心而禮貌,也就同意刪節了。
等我看聊天的情緒似乎已進入狀況,就請土屋先生坐上現場準備的訪問座椅,配上麥克風,又放鬆心情講了一些旁話,然後我們就開始進入正題,攝影機在一旁悄悄捕捉著老先生的聲音與表情,不曾接受電視採訪的土屋隆夫,終於開始他的第一次了。
我修改過的第一個問題,就問他關於他的推理小說閱讀,我想知道他讀過那些西方或日本本國的推理作品,有沒有偏好或受影響的作家與作品,以便了解他的傳承與淵源。沒想到老先生聽完問題,眼睛略微發亮,抬頭看著天花板,一口氣從五歲的童年講起。講到孩提時代他如何對閱讀好奇,他怎麼開始讀大人書,從女性雜誌、「時代小說」(歷史小說)讀起,一路講到他如何在神保町發現偵探小說的世界,然後提到的竟然都是法國小說,先說到小孩愛看的亞森羅蘋(Arsene Lupin),然後再說他最愛讀喬治.奚孟農(Georges Simenon, 1903-1989)的作品,並且說他感動之餘,也曾想過:「如果也能寫這樣的東西該有多好。」
土屋隆夫喜歡喬治.奚孟農,而且受他的啟蒙?這倒有意思的事。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是氣質、性格何等不同的兩個人。想想看,從寫作來說吧,土屋隆夫五十年創作,一共才寫了十三部長篇,短篇也一共才三十幾篇,是「吟成一個字,拈斷數根鬚」的慢火作者,平均十年才寫兩部作品。奚孟農則是另一種典型,他下筆如神,平均七天一部小說(他自己說超過七天,他就不想寫了),作品數量難以計算,根據日本人編的工具書《世界推理作家事典》的資料,出版成書的小說有四百二十九種。奚孟農生性愛熱鬧、愛搞怪、愛派對、愛女人(他宣稱自己睡過兩萬名女子),追求財富與奢華生活,是現代社會的好動兒。但土屋隆夫看起來幾乎沒有一處相像,他遁居山野,教書務農,生活平淡近乎出家,從不出現在眾人的集會。但他說,奚孟農的小說不是只有詭計,而是深入寂寞的人心,看了令人感動;他在看到《寶石》雜誌的徵文消息時,想到小時候讀奚孟農的感動,才開啟了推理小說的寫作生涯,兩個最不相像的人,從這一刻連在一起了。■
[上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