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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第八篇 砂村新田 兩人合撐一把油傘,沿著水渠而行,阿春被雨淋了一身。轉過街角,或與迎面走來的人擦身而過時,總會受到阿金大嬸的推擠,略微被擠出傘外。她心想,早知如此,真該從家裡拿把傘,就算是破得見骨也好。
時值梅雨季,綿綿細雨始終沒有停歇的跡象。如實映照出灰色天空的渠面,及右手邊一路綿延的町屋木板屋頂、屋簷下的看板,都不斷有細雨落下。過於細小而無法逐一看清的雨滴,不知不覺竄入袖口和下襬,阿春的身體愈來愈冰冷。
猛然察覺時,已渾身濕透。這場討厭的雨,像極降臨家中的災厄,阿春不禁想著。虛歲十二的小腦袋裡,浮現這樣的比喻,感覺得出她內心頗為成熟。儘管她因此有些得意,卻也牽動原本便低落的情緒。從今天起,我就要到別人家工作,從今天起我就得獨當一面。
「妳吃過早飯了嗎?」
阿金大嬸問。她停下腳步,讓一輛大貨車先走。兀自發呆的阿春急忙跟著停步,又一次跑出傘外。
「我吃過了。」阿春回答。
娘跟我說,今天是見雇主的日子,如果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未免太難堪。所以,她已先用水洗過向人要來的剩飯,讓我吃飽。那是很重要的剩飯,原本是要煮成米粥給爹、阿近和小源吃。因此,娘盛好飯端給我之前,我一直想拒絕,告訴她「不用了」,但一見米飯晶瑩的光澤,便不自主地動起筷子。
「雇主不供伙食,因為妳只有白天去幫傭。聽說那座宅邸,夥計一天只吃兩餐。」
阿金大嬸望著眼前的貨車,俐落地說明。貨車的車輪陷入泥濘,頻頻發出嘎吱聲,遲遲無法前進。以手巾纏頭的拉車夫,臉龐和雙肩汗如雨下,泛著黃褐光芒。
「我明白。」阿春也望著貨車應道。
這輛貨車到底載著什麼?上頭擺滿以稻草包覆,再用麻繩綑綁的方形物體,看起來頗為沉重。不過,要是不拚命拖著走,拉車夫便拿不到工資,今天自然沒飯吃。娘說過,工作就是這麼回事,不論晴雨寒暑,都不能有半句怨言。
「喂,你走快點好不好。」
或許是有點焦急吧,阿金大嬸朝拉車夫喊道。
「我帶著孩子呢。杵在這種地方,會染上風寒的。」
頭上纏著手巾的拉車夫轉向我們,瞥大嬸一眼,默默鼓足勁拖車。他心裡恐怕正嘀嘀咕咕:好一個囉嗦的大嬸。
貨車終於前進,讓出道路。阿金大嬸邁步向前,傘也跟著她走。阿春覺得麻煩,心想乾脆別和她一起撐傘。
此時,大嬸轉身催促:
「發什麼呆,這樣會淋濕的。別拖拖拉拉,女侍像牛一樣慢吞吞是幹不了活的,走快點。」
阿春奔近大嬸身邊,繼續走著,半邊身體淋得濕透。換成是娘,就算自己淋濕,也會替我撐傘──當她如此思忖時,不論再怎麼激勵自己「我要獨當一面了」,單獨面對世人的不安,仍逐漸滲入體內。
阿春一家住在深川海邊木匠町的長屋。這裡原本是一處堆石場,如今雖然已歸屬不同地主,人們仍習慣稱為「石屋長屋」。父親角造由於雙親早亡,吃過不少苦。母親阿仲則在深川出生長大,原本就是窮人家的孩子,但正因出身貧寒,工作相當勤奮。
長阿春兩歲的哥哥忠太,去年春天住進小川町講武所附近的一家筆店當夥計。不過,阿春底下還有妹妹阿近和弟弟源太,且源太是個剛斷奶的小嬰兒。家中孩子多,開銷自然不小,生活一點都不輕鬆。然而,儘管只能勉強餬口,依舊過得很快樂。全家人朝氣蓬勃,父親也賣力工作。
角造是名屋頂修造工匠,入行約莫二十五年。他十歲左右便當人學徒,從頭接受指導和磨練。出師後,他有時會代替老闆指揮工人,手藝當然也頗受賞識。老闆常負責武家宅邸、寺院、大型店家的本瓦葺屋頂修造工作,算是承包大工程的工匠,所以角造成為其左右手,收入當然不差。
然而,一年前,角造莫名其妙染上眼疾,視力模糊,看不清楚。
起初以為是普通的小眼疾。他眼睛既沒紅腫,也不會感到痛癢,只不過一早醒來總會長眼屎,且容易滲淚。阿仲和孩子們都以為沒什麼大不了,很快便會痊癒。
實際上,角造提起這件事不久,便說自己「痊癒了,沒事」。然而,這句「沒事」只是逞強之詞,為的是不讓妻小擔心,其實他視力模糊的情況日漸嚴重。直到仲夏時節,角造從鷹架跌落,摔斷了腿,阿仲他們才知道真相。
當時,角造沒說是視力模糊的緣故,謊稱是銅板屋反射陽光,一時目眩所引發的意外。不過,阿仲這屋頂修造工匠的妻子也不是白當的。她從角造的話語中嗅出謊言的氣味,於是找老闆商量,不露聲色地四處打聽,好不容易讓角造招認。事情講開後才曉得,角造的視力非但沒好轉,甚至每況愈下,離他超過一尺,他便分不出是鑿子或鐵鎚。
無論如何,治好腳傷前,角造無法工作。老闆也十分難過,在角造休養期間,仍付他津貼,並要他康復後再回來上工。不僅如此,還介紹他一名善於治療眼疾,風評不錯的大夫。經大夫診斷,角造的眼水渾濁,導致視力模糊。治療既困難,又耗時,但康復有望,所以大夫答應替他醫治。
全家聽了之後,頓時擱下心中懸宕的大石。況且,只要腳傷痊癒,就算無法爬上屋頂工作,至少能指揮工人。於是,角造專心養病,老闆也固定給他津貼。由於看大夫得花錢,生活更加拮据,但不至於感到不安。
然而,楣運就像慢慢淋濕身體的細雨,悄悄潛伏。入秋時,老闆突然病倒,似乎是輕微中風,沒立即的生命危險,卻需要長期調養。一向堅強的老闆,躺在病床上,仍繼續派遣手下辦事,並讓角造的師兄帶頭分配工作。當時,角造雖然眼疾未癒,但腳傷已治好,老闆便請他與師兄合力幫忙。
可惜主事者換人,一切也隨之改變,枉費老闆悉心關照。角造的師兄當上工頭後,逐漸重用親手培育的工匠,視角造為眼中釘。走到這一步,個性剛強的角造也很堅持,不肯退讓,損失不少應得的工作和收入,生活益發困苦。「貧」這個字,陰氣沉沉地潛進阿春家中,起先只是單腳踏上台階,接著是雙腳,然後登堂入室,最後索性坐下不走。
接下來,完全是被「貧」字追著打。那名師兄甚至對老闆給角造的津貼都有意見,說送錢給無法工作的工匠是一種壞榜樣,擅自刪除這筆津貼。儘管老闆勃然大怒,在病床上咆哮,無奈行動不便,沒辦法教訓他。而在這方面,角造又特別愛逞強,竟撂下豪語「既然如此,能再次爬上鷹架前,我一文不取」。於是,角造一家斷了生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