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文章因為是經過節錄的摘文,
強烈建議您入手全書,暢讀作家本心方為上策!<獻給死者的音樂> 一
妳怕關燈,所以睡覺時我總是得為妳唱搖籃曲。我握住美佐妳的手,嘴裡哼著曲子,免得妳做惡夢。那首搖籃曲是我留給妳的,唯一的禮物。
* * *
媽,妳的朋友都在走廊等著呢。大家看著我走進病房,全都一臉擔心。
接到電話,我立刻丟下工作趕來了。同事也都很擔心媽。沒有人留住我,都叫我快點回老家來。
要是發現得再晚一點,媽,妳已經死掉了呢。聽說媽時間到了也沒去上班,所以媽的朋友擔心妳,特地去妳住的地方查看呢。朋友看到媽倒在浴室,叫了救護車。萬一再晚上一個小時發現……。吶,媽,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妳要割腕?
* * *
最近聽力好像變得更差了。美佐的聲音聽起來好遠。可是那音樂也因此更加真實地在耳邊迴響。
其他各種聲音聽起來就像隔了一層膜似的,然而只有那音樂就像清透的風。層層疊疊的歌聲就像在接受祝福。每次聽到那音樂,我就一股揪心,心痛極了。可是不只是這樣而已。甚至連喜悅也湧上心頭,種種情緒同時綻放,內心充滿了各種色彩。
第一次聽到那音樂,我才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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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小時候住的城鎮,我也去過幾次。媽看著街景,驚訝地說變得漂亮多了。還說以前那裡更擠更亂,路邊長著雜草,大家都擠在簡陋的小屋裡生活。媽還說夏天一刮風,熱沙就會被捲起來打在小腿上,很扎人。
我們一起走在河邊的路上呢。那個情景我現在也歷歷在目。河水很清澈,可以看見在河裡游泳的魚。媽停下腳步看著河這麼說:
「我以前在這裡溺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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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外公外婆都是很教人傷腦筋的人。美佐只見過他們幾次,但還記得吧?他們還當著妳這孫女的面吵架,記得嗎?
美佐當上學校老師時,我覺得妳是遺傳到了外公。不過就算成了老師,也不能變成像外公那樣唷。賭博、借錢、向哥哥討錢……。記得外婆堅持說,我的聽力會天生這麼差,都是因為小時候被外公用力打打壞的。
可是外公卻說我的耳朵不好,都是外婆害的。說是外婆在懷孕的時候亂吃藥害的。
我想他們兩個都隱約察覺原因可能在自己身上吧。是自己素行不良,報應到孩子身上了。他們覺得我的耳朵不好,可能是自己害的。可是這事實實在教人難以承受,所以他們才會互推到對方身上吧。
我的耳朵總是引發他們爭吵的導火線。我老是覺得是我害他們吵架的,覺得很難受。明明根本就不是誰的錯,我又不恨誰,只是我運氣不好罷了。我很喜歡妳外公外婆唷,雖然他們兩個都很教人頭疼。
在河裡溺水那一天,外公跟外婆也在家裡吵架。我跟朋友玩完回家,在門外就聽到叫罵聲。說什麼外婆有外遇怎樣的,吵得街坊鄰居都聽見了。有時候我也會去排解一下,但那天實在是玩累了,便決定在外頭打發時間。我漫無目地地走著,附近的人都回頭看我。
有人的地方我待不下去,我便走到沒什麼人會去的鎮郊,坐在河邊。河邊生著花草樹木,有蝴蝶飛舞。那景色非常漂亮,我正想伸手抓蝴蝶,結果坐著的地方突然崩塌,我一下就摔進河裡了。
妳也知道媽不會游泳吧?衣服吸了水,身體變重,水灌進嘴巴裡,我生平第一次喝到那麼多水。那條河意外地深唷,隨隨便便都可以淹過一個小孩的身高。我拚命划動手腳,可是徒勞無功。
身體沉下去以後,因為水很乾淨,所以可以一直看到上游和下游的盡頭。還可以看到魚在游泳、水藻搖擺的樣子。我記得陽光在頭頂的水面晶瑩閃爍著。我心想自己可能要死了,就在這個時候,泡沫聲的另一頭傳來了動人的音樂。
那聲音像是沿著河水從下游遙遠的地方傳進我的耳朵的。是樂器演奏配上人的歌聲。樂器的音色聽起來像小提琴,也像是管風琴。就好像蠟燭的火焰般,搖搖擺擺的、淡淡的,是很虛幻的聲音。
那歌聲就像是許多孩子在同聲細語呢喃。就像有白色的沙子嘩嘩流過耳邊。我聽不出他們在唱什麼,而且唱的好像也不是日語,但那確實是一首歌。
演奏與歌聲彼此融合在一起。樂器的聲音化成歌聲的一部分,而歌聲填滿了樂器的空隙,兩者揉合在一起,宛如一條長絲,名為音樂的長絲。它從下游的盡頭一直延伸過來,穿過我身邊,再往上游延伸而去。
明明我的聽力那麼不好,但那演奏和歌聲卻一清二楚、無比確實地傳進我的耳中。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那麼美好的東西。那是彷彿會在任何一個瞬間中斷、如蛛絲般幽微的音樂。我的體重消失,手腳失去力氣,變得無法分辨自己的身體表面是到哪裡,而從哪裡開始是河水。
那是揪心的、令人想要落淚的音樂。
每次快死的時候,那音樂就不知從何處傳來。
二
媽在河裡溺水只是短短幾分鐘的事。妳馬上就被附近的人救起來,接受人工呼吸和心臟按摩。
可是媽卻說彷彿在水中待了一小時,感覺不可思議極了。或許那就像做夢時的時間感吧。我也經驗過,明明只睡了幾十分鐘,卻覺得在夢中體驗了一整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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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裡溺水後,我住院了幾天。外公跟外婆只有那時候對我很好。他們不相信我在河裡聽到音樂的事。老師和好朋友來探望我,我告訴大家,可是沒有一個人信。
我很納悶,那音樂究竟是什麼?我一直很好奇,所以後來一有空就開收音機,看看能不能聽到那個音樂。從那曲子的氛圍,我猜想有可能是古典音樂。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沒在收音機裡聽過那首曲子。
我因為重聽,所以把收音機音量調得很大,把耳朵貼在音箱上面聽。外公說聲音開那麼大會吵到別人,經常因為這樣而把我罵到哭。
當時我以為那音樂是人演奏出來的。我想要查出是誰作的曲子,然後是什麼人合唱的。我也在河川附近四處打聽,詢問有沒有喜歡音樂的人住在那裡。因為我猜想可能是那戶人家在聽唱片,而音樂傳進了河裡面。不過我終究沒找到那樣的人家。後來我就一直在尋找那個音樂。美佐,妳也知道吧?每次一有閒錢,媽第一個買的總是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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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媽會對音樂感興趣呢?而且聽的全是古典音樂的唱片。
可是能夠自由蒐集唱片,也是最近的事而已呢。因為在我開始工作之前,家裡一直都不是很寬裕。媽得自己一個人把我拉拔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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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畢業後,我立刻離開了老家。因為我愈來愈無法忍受留在外公外婆身邊了。我第一棟獨居的公寓是一間小小的榻榻米房間,天花板只吊著一顆電燈泡。現在那棟公寓已經拆掉,改建成大樓了。
一開始我一直找不到工作。我省吃儉用,勉強撐了過來。會找不到工作,我想是因為我的聽力不好。因為跟工廠主任或店老闆說話時,我會再三反問,讓他們覺得很煩。也可能是因為我聽不清楚,在不知不覺間皺起了眉頭。我想我給人的印象非常差。
我在鎮裡認識的人介紹下,開始在咖啡廳裡工作。我幫忙打掃店裡、洗碗,總算是賺到一份薪水了。我第一樣買的東西就是收音機。公寓的牆壁很薄,如果把收音機開到我聽得到的音量,一定會吵到隔壁鄰居,所以我總是蒙在厚被子裡聽收音機。
雖然摻著雜音,難以聽清楚,但我總是集中全副心神在收音機傳出的音樂上。我在尋找河底聽到的音樂。每當曲子響起,我就在心裡比較著:這不是,那也不是。可是在這樣做的時候,我漸漸地喜歡上各種音樂了。我開始在書店翻閱音樂書籍,也對音樂的歷史變得熟悉。關於作曲方法,我也學到了一些。
我找到了一些近似那種音樂的曲子,比方說莫札特或佛瑞的鎮魂曲。兩者都同樣會讓人興起哀悼死亡、祈求神明原諒的情緒。美佐,妳也知道我有好幾張鎮魂曲的唱片吧?我反覆聆聽各個指揮家的版本,但或許我並不是在聆聽真正意義的演奏呢。我一定是在唱片流瀉出來的音符另一頭尋找著在河裡聽見的旋律。我尋找相似的音樂,只要一丁點就好,我想要把它們蒐集起來。雖然這樣或許對指揮家很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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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是在咖啡廳工作的時候認識了爸呢。媽經常拿那時候的照片給我看。兩個人坐在咖啡廳的椅子上笑著。還有一起玩射擊電玩的照片。髮型和服裝感覺都好復古,每次我看到那褪了色的照片,就覺得好開心。
爸第一次光顧店裡的日子,碰巧店裡只有媽一個人。媽去點單,卻聽不清楚,再三要爸重覆,結果兩個人都笑到停不下來了。媽最喜歡提起這件事,總是一遍又一遍地說給我聽呢。
爸的照片我都珍惜地收藏著。我跟媽兩個人躺在床上,不停地看著這些照片。那是我二十歲的時候去了嗎?我跟媽一起去溫泉。那裡是爸媽蜜月旅行去的地方,媽看起來好懷念的樣子。我還想像起來了呢,就是媽跟爸肩並著肩,聽著音樂,在小小的餐桌一起吃飯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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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發生那種事呢?我到現在都為當時的事後悔極了。如果再早個十分鐘出門,就不會被捲進那種交通意外了。當時妳爸開車,我坐在副駕駛座。在高速公路進隧道時,前方的車子發生了事故。突然爆炸似地,玻璃飛散了一地。妳爸好像立刻踩煞車,可是還是來不及了。因為後方也有車子逼近,我們的車子被撞飛,倒栽蔥地翻倒過來。
上下顛倒,我被安全帶吊在座位上。鮮血沿著妳爸無力地垂著的手臂直淌下來。四周全是玻璃碎片,被隧道橘色的燈光照亮,閃閃發光,就像有許多點燃的蠟燭一般。
我身上的傷疤,美佐妳也看過吧?血從那裡流出,跟妳爸的血混合在一起。可能是因為耳朵不好,我完全聽不到半點聲音。妳爸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滲進閃閃發光的玻璃碎片裡面了。他聽得到那個音樂嗎?我聽到了,跟在河裡聽到的音樂一樣。
因為出血,意識開始迷迷糊糊起來。身體動彈不得,好像受傷了,卻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可是我覺得如果可以跟妳爸一起死,也沒什麼好遺憾了。
被壓扁的車子噴出黑煙,還開始燒起來,隧道裡面簡直就像地獄。在這當中,究竟是誰在演奏呢?那樂器的聲音就像小提琴般宿命、像管風琴般莊嚴。無比虛渺,隨時都可能中斷的音樂從隧道深處傳出,鑽進了我們的耳中。
分不清是弦樂還是氣鳴樂器的音色被許多人低語般的歌聲包裹著。那是名為音樂的絲線呢。在別的地方織好,在空中輕柔地揚起,穿過隧道當中。就像乘著風被送來似的,輕柔地、細長地,那音樂從遠方一直延續到我們身邊。
在充滿了火焰與灼熱的隧道裡,我卻感覺四周盈滿了水。被那音樂圍繞著,沒有憤怒,什麼都沒有。我們只要豎耳聆聽就是了。只要委身於某人巨大的意志就是了。我想去聽得到那音樂的地方。
可是清醒過來時,我人在醫院。妳爸已經不在了,肚子裡留下了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