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見,依照推理小說的形式慣例,解開謎團的答案,會在小說的最終之處出現,解完了自殺、謀殺之謎,小說也就必定快速落幕。松本清張來不及寫完《諸神的狂亂》,也就意味著,到他停筆之時,謎團尚未解開。一部沒有給出答案的推理小說,能看嗎?值得看嗎?
如果抱持著單純閱讀推理小說的動機,那麼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會是一趟留下遺憾的閱讀旅程。即便書後加上了編輯者的「解說」,我們畢竟無法完整地得到松本清張原本設定好的答案,對於部分行凶過程,更重要的,對於松本清張格外在意、格外用心鋪陳的行凶動機,我們永遠無法窺知全貌。不過,換另一個角度看,正因為存在著如此表面上看來致命的缺點,反而讓這樣一部遺作,呈現出奇特的、無可取代的魅力。
一份魅力深深吸引了熟悉、喜愛松本清張作品的人,尤其是透過翻譯接觸、吸收松本清張作品的中文讀者。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讓我們還原了當年眾多日本讀者,從連載中閱讀松本清張的感受。《諸神的狂亂》在《週刊文春》上前後連載兩年,分成一百多次,為了照顧連載讀者的需要,文章間有許多重複交代的段落,這些本來在出書時會由松本清張自己予以刪改的部分,意外地在這本書中被保留下來。
我們可以近接親切地跟隨著晚年松本清張的創作心境,一段一段體認,並且很容易就能查知他推理設計上的種種轉折。開筆之前,松本清張當然會有具體且詳細的寫作計畫,然而如此巨幅規模的作品,一旦寫起來,絕對不可能沒有過程中的變化。從角色人物的倚輕倚重,到線索的安排,甚至到案件的內幕實情,都會在長期的寫作中,有了修改調整。連載作品,是個活生生會呼吸、會增長、會出現意外、會自身矛盾的有機體,和最終出版的嚴謹面貌,大不相同。在我們面前的《諸神的狂亂》,就是如此充滿時間與思考刻痕的松本清張心智有機體。
另一份從不完滿的推理中浮現的魅力,是松本清張作為一個歷史研究者的工夫與心情。松本清張的名字,幾乎總是和「社會派推理小說」連結在一起,以至於往往掩蓋了他在鋪陳、推演歷史上的成就。
在這方面,松本清張其實很接近同代的另一位日本「國民作家」司馬遼太郎。和司馬遼太郎一樣,松本清張也有著一隻擅長捕捉逝去的歷史時代氣氛的眼睛,以及一枝重現細膩歷史情境的大筆。和司馬遼太郎一樣,松本清張也不是為了娛樂而寫歷史,不是將歷史學家研究好的結果,拿來「小說化」。他們兩人都有著足夠的能力,直探原始史料,站在史料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歷史觀點與現實價值。
和司馬遼太郎一樣,松本清張筆下的歷史,總指向一個恆常不滅的陰影──試圖理解、解釋日本軍國主義的起源。這兩位「國民作家」都屬「戰爭世代」,在軍國主義氣氛中長大,受過戰爭的動員,到親歷戰後的悲慘與恐慌。他們擺脫不掉生命中的戰爭經驗,擺脫不掉切身的存在懷疑──日本究竟如何犯下這樣空前的錯誤?
司馬遼太郎畢一生之力,重寫「明治維新史」,不只釐清「維新」的複雜面貌,找出後來軍國主義的種子,還透過靈動的小說之筆,創造對於「維新」的新價值判斷,揚者抑之、抑者揚之,抬高「維新」中主張開國向外的精神,挫折了其間封閉自大的情緒。
松本清張關心的對象,比司馬遼太郎稍晚,主要集中在「大正」和「昭和」之間,也就是「維新」啟迪的開放民主精神,如何逐步讓位給封閉自大軍國主義的過程。這段歷史在日本經歷雙重掩蓋、扭曲,先是在戰爭時期被代換以種種軍國神話,接著又在戰爭結束後,隨戰爭經驗被視為是不堪回首的尷尬過去。
松本清張多年不屈不撓挖掘「昭和史」,挖掘的一個重點,是美軍占領時期,另一個重點,就是日本「軍國化」的歷程。他寫了許多直接比對史料,暴露當年黑暗操控的面目,逼著戰後日本社會正視自己曾經走過的幽谷道路。
寫作於「昭和」結束後的新「平成」年間的《諸神的狂亂》,總結了松本清張對於「軍國化」的重要研究。回歸在小說的形式中,松本清張得以張開驚人的關懷幅度, 讓小說上下縱橫翱翔於那個時代的重要領域間。從皇宮內苑到滿洲國,從「特高組」到「華族」,從鴉片買賣到盜墓黑市,從神道大宮到薩滿密教……
松本清張要寫的,不只是發生在那個時代的一樁凶殺案,他要寫的,是那個時代本身,是那個時代如何謀殺了剛從「維新」中升起的日本社會,而他切入去寫那時代的方式,是直探最內在的思想與信仰,關於神,關於神人之際,關於神人交錯的「狂亂」。
一旦看見了、感受了那個狂亂時代,把握住真正陷入危險的不是哪個小說角色,而是日本社會本身,那麼小說缺乏徹底解謎的終局,也就不那麼令人難受。死者、凶手、凶案,只是回首巨大歷史痛楚的工具、手段罷了,得魚忘筌,可以無憾。
(本文作者為作家、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