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陳慧
我的文字都在悼亡。
對於現下每分每秒溜走的時光、曾經交會的眼神、轉身離去的背影,
我寫下的,都是為了憑弔。
過去的一去不回,我們一直在失去。
我明明理解,但我忍不住哀傷。第五天,松本清張紀念館
博多——小倉——門司港——和布刈神社
2007年1月某日
上到了紀念館二樓,通過一條空無一物、唯有幾盞投射燈燈光照射在牆上的短短走道之後,忽地一幅巨大的攝影圖片竄入眼簾。以「思索與創作之城」為主題的展區由此開始。這幅攝於招和45年(1970)的高空俯瞰照片,是清張位於東京杉並區的住家。前文我一時手誤寫成了世田谷區,只能說是昏了頭,因為照片中那條經過松本邸上方的私鐵「京王井之頭線」,我在大學剛畢業後的兩年,曾因短暫停留在該線沿線上的吉祥寺友人家而搭乘過數次。
寫成世田谷區,想必是因為最近一直在廣播節目中介紹土屋隆夫大師之故。千草檢察官的住家即位於世田谷區啊。在此為手誤致歉。
照片中站在庭院裡的即是清張本人,清張一家從1955年搬來此地已居住了15年之久。牆上的解說寫著,一樓的客廳之後即是一座書庫,二樓則是書房、書庫與資料室,二樓書庫與一樓書庫有樓梯相通。在這座周邊仍殘留著武藏野自然風光的閑靜住宅區之中的「城堡」裡,清張獨自一人,不分晝夜地埋頭於思索與創作,而始終伴隨著他的恐怕是那清晨直至深夜,不停呼嘯而過的井之頭電車的奔馳聲與震動吧。
楊照先生曾在一次演講場合提到清張豐沛的創作量,由於連載大受歡迎,一時之間所有雜誌報紙編輯爭相邀稿,清張為應付龐大稿債,沒日沒夜地寫,為節省時間,甚至將剛寫就的稿子以吊籃盛放,由二樓垂放到樓下的庭院,讓為截稿期限心焦不已的編輯拿了後飛奔回報社撿字排版……
我每每想起這個傳說,現在終於有機會見識到根據清張自宅重現的這文學史上的重要場景之一,心裡更是雀躍不已。

松本家和一般日本人的住宅無異,玄關也很普通,但因是文學大師居住在此卻如此普通,反而散發出一股特殊的質樸、穩重氣息,也就是我初來乍到小倉市,以及乍見這座紀念館外觀時的感受一樣,是低調而沉穩的,一股濃濃的大家風範的氣質。由於是天花板挑高的設計,且除了容納這兩層樓的建築之外,只有少數幾個展覽箱,以及一部電視,播放著幾位擔任過清張責編的編輯訪談錄影畫面;這裡,竟幽靜祥和地一如位在原址的環境(且是夜晚)一般,彷彿我在某個夏夜,途經這棟住宅,因著屋裡流洩出的暖黃燈光,感到一種和風輕拂般的暖意而不禁駐足或悠然走過。我由衷地為日本人在展館的設計上連這一點也設想到了,感到佩服無比。

一樓客廳裡有幾座沙發,供編輯等候之用,沿牆而立的半身高櫃子上擺著幾樣裝飾,都是清張至國外取材購回的代表當地風情的小擺飾。樸實無華,我腦子裡冒出這幾個字,而且好玩的是,靠近拉門處的右邊牆角立了一座小小的保險庫,我覺得好笑,據說這金庫放了重要的財物,但竟然放在客廳且是靠外側,可見對作家而言,重要財物的位置就是那樣而已,而且說不定作家心目中的「重要」跟我們這些凡夫所想的其實迥異呢。
我一邊觀看那幾位名編輯的訪談,聽著他們說對清張的種種印象和回憶,其中有位講談社的女性資深編輯說了一段話深深打動了我。她說世人多半寫了點東西就被稱為作家,或自稱是作家,但是能讓人打從心裡尊敬為真正作家的寥寥無幾,而那樣的作家必須是思想深刻、視野恢弘、啟發了世人,不停地思索人生的道路該如何前行,從不懈怠,也從不自滿……而清張正是這樣一位偉大的、真正的「作家」……

大體上的意思為此。我想,這就是即使遠在異國,身為外國人的我們會在清張歿後已十五年的今天,仍反覆閱讀他的作品、並千里迢迢地追索他的身影的重要原因吧。我坐在舒適的長椅上,看著松本宅一樓書庫裡數座書架上排列整齊的大量書籍、資料,有厚重的精裝書,很顯然是百科或辭典、有套上書盒的單行本、有貼上長紙條以為標記的書、有堆成一疊疊的簡報、有打包裝箱的資料、還有木箱和行李箱。清張藏書之豐,教人嘆為觀止,尤其看到大開本的《韓國考古學》和《朝鮮文化史》時,我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這簡直像一座圖書館了嘛」,繼而一想,「現在還有多少人會有這樣的藏書呢,恐怕只有圖書館吧。」(據館方資料顯示清張藏書約3萬冊)
屋子前面的空間,沿牆擺了幾個小展示櫃,櫃裡放了清張親手繪製的賀年明信片,以及他旅行外國時的水彩畫。回教建築(至伊朗取材時的素描)、梅花(櫻花?)、奈良佛像,清爽淡然的筆觸,彷彿作家簡簡單單的心,幾條水彩、粉彩,毛筆、小小的調色盤、外出帽、NIKON相機、手提行李……我揣想起作家出發的心情,是好奇的、若有所思的?作家的行旅心情?作家為何在某處停駐取景?……





小獅遲遲沒趕上來與我會合,我便回頭去喚她,告訴她我要更往樓上去了。我們在松本宅的客廳前留了影,目的是展示我手臂上掛的「報導」臂章。大有「你們看,我居然享受到如此特別待遇」的驕傲,這可真是如假包換的虛榮心呢。
再往上走,松本宅二樓書房的窗戶幾乎伸手可及。其中一扇窗戶拉開了約30公分的空隙。書桌上堆了許多東西,看似凌亂,其實自有章法,解說牌上親切地標示出標有編號的物品代表什麼。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書桌前的座椅,稍稍地偏了一個角度,好像作家剛起身離開,隨時會回來……

我心想,他或許下樓去查資料了,或許去倒茶,或許去洗把臉、上洗手間,他很快就會回來……
這樣的感覺果然是共通的。回台北後的約莫三週左右,我跟《松本清張短篇傑作選》的責編老王要來該書主編宮部美幸針對此書所寫的解說拜讀。讀了第一篇文章,不禁大嘆,原來我的感受宮部早就感受過,而且寫了出來。包括清張筆下的人物都是「不管再怎麼苦,都要努力活著」,包括她於數年前來到此地參觀時看到那張座椅,也說了:「彷彿主人剛剛起身,即將回來……」
解說牌上還有兩處有趣的描述:一是清張書桌的抽屜上有一受損處,清張常常在起身時衣服被這翹起的木條給鉤住了;此外,書桌底下地板上有三個因清張吸菸不小心而留下的焦痕。
我看著桌面上拉近的淺色老式電話、菸灰缸、斜面式的寫字檯、萬寶路香菸,以及放在書桌旁架子上的深棕色籐藍(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稿件籃?)感覺清張是活著的,他活著。

我離開窗邊來到沿牆的展示櫃,清張的眼鏡、鋼筆、相機、手錶、改稿用的紅色色鉛筆,清張的絕筆作《諸神的亂心》未完成的手稿……,一旁矗立的大型展示牆則是清張創作時的各種照片,他或抱頭苦思、或翻閱資料、或低頭專注寫作、或面對鏡頭,都是一種力道,一種正視寫作工作及生命的堅定態度。這面以「向內探索」為主題的照片牆,正好與二樓「向外出發」為主軸,將清張遊歷世界各國尋找創作靈感的旅行照片的另一種探求精神,互相對應。



我坐在那兒,望著位於松本宅二樓的書庫裡更多的資料與書籍,感到愉而平靜。兩天前,我和小獅一直在商量是否將週四回台的時間延到週五或週六,這樣我們的行程會從容一些,但我沒有明確的決定。事實上,從前一天晚上起我即因為旅程即將結束而陷入一種奇妙的情緒擺盪,我離開了極其忙碌的台北工作現場,旅途中幾乎分分秒秒都牽掛著台北的事,但一旦要返回了,我又渴望能夠不要回去。我知道我不可能不走,卻又感到不甘心,於是變得愈發地沉默。我想小獅也感覺到我的不對勁吧,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陪著我。
看來今天是去不了香椎海岸了,我們得多留一天才行,等會兒小獅上來我得跟她說,我們要跑一趟門司港,而且最好能過了橋到對面的下關去,那裡有一處名為壇之浦的地方是清張幼時住過的。我記得清張在《半生之記》裡這樣描寫過:
……我家位於從下關(山口縣)往長府的方向,從街道數來第二間的二層樓房子。
從屋後一走出去,戶內海上有許多船隻來來往往。正對岸的陸地前端有一座和布刈神社,神社背面山上是鬱鬱蒼蒼的森林,被包圍其中的神社屋頂反射著夕陽的光燦。一到晚上,門司港的燈火宛如一顆顆小小的珍珠,光彩耀目。從一本研究清張的專刊得知,位於門司港的和布刈神社有一座清張的文學碑,同時,前文提到的在《松本清張短篇傑作選》中,清張曾書寫關於鷗外的兩篇文章之一〈刪除之復原〉(暫定),主要故事場景即在門司。於是我打定主意多留一天,趁傍晚天之前趕到電車車程約半個鐘頭的和布刈神社吧。
我靜靜地等候小獅前來。■
[之六,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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