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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個也是謊話嘍?」廣明在東京市內某公寓大樓的自家住處內,一副焦躁到很想搔頭抓耳的模樣。
「那個是哪個?」我嘴上這麼說,心卻很痛。
時值十二月中,而所謂的地球暖化彷彿只是一時的都市傳說,一連好幾天都是大冷天,廣明的屋內卻沒開暖氣。不知這是她的報復手段,還是單純忘記打開暖氣電源,不然就是我突然上門提分手,害她一肚子火,根本不覺得冷。總之,寒冬的假日裡,我端正跪坐在地毯上,隨時準備伏地謝罪。現下雖已傍晚四點多,天色仍亮。
「告訴妳,」坐在駝色沙發上蹺著腿的繭美,一口喝乾罐裝啤酒,懶洋洋地開口:「這個男的,在女人面前講的九成都是謊話,所以不管妳指哪個,一樣是謊話。說到底,他跟妳的這段感情,根本就是謊話堆砌而成的集合體。」
「不是的,」我連忙否認,「我真的是被女友放鴿子才去採草莓,第一次見面時跟妳講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下一句就是『而且,我愛過妳也是真的』,看吧,這男的就是這種人。」繭美伸出長長的手臂,胖胖的食指指向我。她的體形碩大,四肢粗壯,從頭到腳都是超大尺碼。不僅如此,她態度蠻無禮且八風吹不動,在我眼中,怎麼都只能當她是異形而非人類。相識兩個月,即使每天上哪兒都同進同出,和她共處愈久,愈發現她是個謎。不久我就逐漸認為,物種上她雖然和我們一樣屬於靈長類,但顯然是不同科的,可是到了現在,我已壓根不覺得她和我們是同一個星球上的生物。
廣明在客廳裡一逕踱著步。「我知道突然跑來講這些,妳肯定嚇一大跳,心裡也會很亂……」我很氣自己為什麼只說得出這種話。
「幹嘛畏畏縮縮的,難看死了。」彷彿至今的人生就是一路不斷咋舌過來,繭美響亮地咋舌,餘音在客廳裡迴盪。「聽好,這女的不是心裡亂,是在生氣,OK?」
「沒錯,我是在生氣。」廣明緊接著開口,語氣相當激動,「你兩個月沒消沒息,突然來了聯絡就要到我家,還帶這種女人上門,說什麼『我要和她結婚,我們分手吧』。這種狀況我不生氣就成仙了吧!」
聽對方喚她「這種女人」,繭美開心得笑出聲。她早已習慣別人看到她的外表時,或是感到恐懼,或是輕蔑侮辱,或是躲得遠遠的。初見面時,她便自曝:「我身高一百八十公分,體重一百八十公斤,很大隻吧?」我不曉得這些數字是不是真的,但以她既沒在運動也沒在練格鬥技的狀態,確實是不尋常的巨大體格。此外,她還有張肉肉的圓臉和目光凶惡的雙眼,鼻子也很大。「不知啥時就長成這樣,很驚人吧?我最早的記憶是幼稚園開學那一天,鄰居荻野目君喊我『怪獸女』,我一氣之下狠狠揍他一頓,害他手腕骨折,之後便開啟了如此這般的人生。」她臭著臉講完,便自言自語般低喃: 「嗯,一切就是從荻野目君開始的。」
繭美依舊大剌剌地坐在廣明住處的沙發上,連珠砲似地說:「我壓根沒把妳這女的放在眼裡,只想趕快辦妥結婚登記,可是他卻希望先跟妳這女的打聲招呼。」
「喂,什麼叫『妳這女的』?嘴巴放乾淨些。」
「叫人家『喂』也沒多乾淨吧。」
原本跪坐著的我嚇得彈起,連忙走近廣明,撫著她的肩勸道:「好了,冷靜點。」但她猛地甩開我的手,顯然是無聲吼著「別碰我」。
繭美開懷大笑,我很清楚,她一定在想:「哎呀呀,真是愉快。還能再看到四次這種場面,簡直是無上的娛樂。」
我的視線移向東面牆邊,那兒立著一座合金製的樹狀首飾架,主要枝幹的高度約到腰部,層層分枝各頂著小盤子。小盤子上盛有戒指及耳環等琳琅滿目的飾品。
「你不覺得這種東西很不可思議嗎?」有一次,廣明撫著一只戒指對我說:「看上去璀璨奪目,漂亮歸漂亮,可是價值何在?拿來向別人耀用嗎?電視上也常見明星戴著貴重寶石,應該是想對世人誇耀吧。擁有那東西就能大聲宣告:『瞧,我花了這麼大筆錢在非生活必需品的首飾上頭。』不然,適合自己的廉價項鍊,和不適合自己的昂貴項鍊,你覺得該選哪一邊?」
「唔,應該選適合自己的那條廉價項鍊吧?」
「對嘛。可是,搞不好我也和一般人一樣,萬一真面臨兩者擇其一的狀況,即使不適合自己,也會想挑昂貴的。」
「考慮到保值的問題嗎?」
「不完全是那個原因。」
「那麼,假如有很適合自己但廉價的戒指,和不適合自己卻很昂貴的象牙,妳會選擇象牙當飾品嘍?」
「為什麼是象牙?」她噗哧一笑,「你是指用大象獠牙做成的首飾?」我搖搖頭說:「不是,就象牙啊,一整根。妳想想,感覺很高貴,而且顯然很難入手,對吧?插在皮包裡帶出門,旁人應該會紛紛露出羨慕的眼光。」我邊回答,邊伸長手比畫,彷彿嘴邊長出胳膊般粗的象牙,而我正輕輕撫摸。
「象牙是違禁品吧?」
「獨一無二不是很好嗎?」
「嗯,似乎還能兼防身武器。」廣明說著一笑。看她像是打心底覺得好笑,我也很開心。然而,伴隨著開心,胸口不免浮現一絲愧疚。
我之所以懷有罪惡感,理由很簡單──
除了她,我同時和其他幾個女性交往。這不是花心,因為我無法區分哪位女性才是真愛,根本比花心更惡劣。要說我腳踏兩條船,也不太對,因為有五條船。「五劈啊!沒想到你這麼害。」連繭美得知內情時,也不禁睜圓那雙小眼睛,「居然來週休二日這一套,了不起。很好奇你是抱持什麼心態,是想著『拜託一週至少讓我休個兩天吧』,抑或擔心『還空兩天,得趕快找人補缺』?」
我連忙解釋,由於不是每天替換女友約會,所以沒有週休二日或必須連續約會五天不間斷的問題。我曾和其中一位度過一整個星期,也曾和其中一位一整個月只見一次面。還有,我並非出於喜歡而製造這種局面,只不過是遇到想親近的女性,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不知不覺就變成與五人同時交往的狀態。再者,我和每個人交往的時期略有出入,又不是從一開始就五劈。我講了一堆,但繭美顯然壓根沒打算聽我說明或辯解。「一星期太小case,要不要挑戰一個月內天天和不同女友約會?來個三十一劈之類的,搞不好會被寫進金氏世界紀錄。」她挖著鼻孔繼續說:「不過,要是登上金氏世界紀錄,你劈腿的事就曝光了。遭三十一個女人包圍的煉獄,不是普通恐怖喲。」
「其實,我也頗同情妳的。」繭美從沙發起身,指著廣明說道。每次繭美一有動靜,我總錯覺室內景象隨之扭曲,地面亦為之搖晃。「多虧單身的小星野把妳從長年的不倫地獄解救出來,不料,剛慶幸終於能談個正常的戀愛,又讓我這樣的女人刀奪愛,實在挺慘的。」
「慢著。」廣明脹紅著臉瞪向我,目光憤怒地控訴:「這個女的為什麼曉得我不倫的事?你幹嘛大嘴巴洩漏我的隱私?」她確實該發怒,可我毫無立場責罵繭美。
繭美掌握我所有的相關資料,範圍甚至囊括我至交好友與戀人的身家背景,且要在何時、怎樣的時間點抖出這些事,全憑她高興,我無權置喙。
☆
在「那輛巴士」帶我走之前,希望能再見見幾名女性─聽到我的請求,繭美斬釘截鐵地回答:「若是想向她們道別就省省吧。你消失後,她們起初或許會覺得有點寂寞,但要不了多久就會忘掉你。」
無所謂,請讓我和她們說聲再見。我再度央求:「『那輛巴士』兩星期後才會來接我吧?不是還有時間嗎?」
「你明白自己現下的處境嗎?即將被帶走的人為啥還開得了這種口?雖然我很希望車子快點載走你。」繭美說著哼起〈多那多那〉:就要被賣掉了喲……,悲傷的眼神望著我喲……
在巴士來載我之前,負責監視我這兩個星期的行動、防範我逃走的,就是繭美。
「不放心的話,跟在我身邊盯著也無所謂。求求妳,就讓我和她們打聲最後的招呼吧。」我也不曉得為何要如此拚命, 只是一味地、幾乎完全不顧尊嚴地低頭懇求。
「幹嘛求成這樣?」
「因為我是獨生子。」
「我知道啊,早就查清楚你的身家背景。」
「小學時,某天下課後我在家看電視,母親留下一句『我去買絞肉,馬上回來』就出門了。」
由於母親只是去附近超市,我沒特別在意,渾然忘我地看最喜歡的變形機器人卡通。卡通剛結束,又繼續播另一部卡通,然後是下一個節目,再來是晚間新聞,大概在這個時候,身體深處悄悄湧上一股不安,宛如溫泉咕嘟咕嘟冒出的泡泡,一個接著一個迸裂。我不禁感到奇怪,母親怎會外出這麼久?愈想愈坐立難安。我站到窗邊留意外頭的動靜,不一會兒便湊到玄關門上的貓眼窺看;關掉電視,重新打開;拿起話筒,卻不曉得打給誰,只好默默掛回去。
「我擔心母親要是出事該怎麼辦,沒想到真的料中。」
「我知道,都調查過啦。」繭美像是聽著某人自吹自擂,百無聊地掏著耳朵。
「可是,妳一定沒調查到我內心有多恐懼不安吧?」
「你到底想講什麼?陳年往事還沒緬懷完嗎?」
「我非常清楚,等待不可能出現的人有多寂寞。」
「噢,你是在想,一旦你突然消失,愛人卻苦苦等候未免太可憐吧?你是白痴嗎?不,這話有語病,就因為你是白痴,『那輛巴士』才會帶走你。依我看,你真的想太多,根本不會有人傻傻等著你。」
「我也這麼覺得,但即使如此,若我沒好好道別,她們也無法踏出人生下一步,不是嗎?」
「這倒沒錯。要是哪個女的還一直把心思掛在你身上,不過在浪費生命。」
「所以,求求妳,幫個忙!」即使知道希望渺茫,我卻無法什麼努力都不做。
「真囉嗦。好吧,我頂多撥個電話幫你問一下。可是,醜話說在前頭,你最好別抱任何希望,九成九是不可能的。」
「我明白。」
意外的是,我的請求獲准。繭美拿起手機,不曉得打給誰,結束通話後,臭著臉告訴我:「他們說好。」
「咦,為什麼?」得到允許固然高興,我仍不由得心生疑問。
繭美撇嘴回道「他們覺得很好玩」,顯然無法感同身受。「反正答應啦,真是群好事的傢伙。大概是覺得五劈的男人很新奇,他們還滿想瞧瞧你這趟分手巡迴會是什麼下場。」
簡直令人傻眼,我不曉得繭美的同夥(是說我也不清楚那些人究竟是她的上司還是同事,又或者單純是她的雇主)到底有幾分認真,不過我確實非常幸運,終於得償所願。然後,並非意外得到恩准而得意忘形,我又進一步提出要求:「方便的話,在她們面前,能不能請妳幫忙隱瞞我即將離開一事?」繭美再度皺起鼻子,「喂,你到底清不清楚現下的處境?」她圓圓的腦袋倏地湊到我面前,「怎麼說得出這般厚臉皮的請求?借我檢查一下你的臉皮吧。」
「也對,妳不可能答應。」
「倒不是不能答應你,只不過,有個條件。」高大壯碩的繭美俯視著我。
「什麼條件?」
「這輩子,我最痛恨的就是等待。要是特地陪你跑一趟卻撲空,我可饒不了你。」
「我會和對方約好再碰面,絕不會讓妳枯等。」
「我的意思是,敲定何時碰面便得盯著等到那一刻,我就是討厭那種感覺。」
「那我盡量約在對方住處?」
「就算我們登門拜訪,對方也可能不巧在上廁所、睡覺,或去便利商店。」
我覺得很無力,照這樣講下去,根本不可能滿足她的條件,於是提議:「不然我們摁門鈴,對方沒應門就作罷。」
「好啊,那三次吧。要是摁三次鈴人還沒現身,我們就撤退。」
「十次。」我死纏爛打,「至少允許我摁十次鈴,好嗎?」
「三次或十次都一樣,你也太不乾不脆。還有,你希望我幫你隱瞞那件事,我答應你,不會告訴她們你很快就要被『那輛巴士』帶走,也不會說出你被帶走後將遭受怎樣的對待。嗯,反正就是那種老套的暗下場,不用特地強調。交換條件是,那件事以外全隨我講,不管我態度多惡劣,說你多少壞話,你都不准抱怨。」
當然,我除了接受她提出的條件,別無他法。這就是此刻她大剌剌地揭露廣明的不倫戀情,我也無法出言喝止的原因。
廣明氣得滿臉通紅,先是瞪向我,接著銳利的目光刺向繭美。而繭美似乎很樂,繼續火上澆油:「妳之前的不倫對象,就是那個靠販賣偽迪士尼角色海撈一筆的傢伙吧?我忘記那隻是狗還是熊,總之,如果我是妳,絕不會放掉那種有錢人。比起輕佻膚淺的小星野,有妻有子的他不是好得多?」廣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視線裡充滿質疑「為什麼她連這些都知道!」但我也一樣被繭美嚇得說不出話。我之前就曉得廣明有過一段不倫關係,她坦承獨自去採草莓,或許是陷得太深,搞得心緒紊亂,精神狀態不太穩定。她只簡單解釋當時的狀況,至於她的不倫對象是怎樣的人,我並不清楚。她沒說,而我也沒興趣知道。
繭美依然一臉悠然自得,彷彿當場哼起歌也不奇怪。她的同夥早徹底調查過我的人生,大概是想盡辦法希望能從欠了一屁股債的我身上要回錢,於是清查所有和我相關的人們,得知我五劈的事。即便如此,我沒料到他們居然連廣明的不倫對象都不放過。
「很遺憾的是,我就要和這小子結婚。看在他特地來跟妳道別的分上,不管是回頭找那二流迪士尼先生還是開發新男人,明天起便趕快展開妳的新人生吧。」身材壯碩的繭美突然站起,加上眼神凶惡,渾身強烈散發出怪獸進入備戰狀態的氣勢,我不由得繃緊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