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準備這篇文章之初,我還想到另外幾個名字和幾本書,像是岸田琉璃子的《沒有出口的房間》或者湊佳苗的作品,但是在我想起桐野夏生的時候,其他作者與作品的存在感頓時降低到趨近於零(所以接下來全部都是滿滿的桐野夏生了)。湊佳苗的確擅長描寫人心深處的某些歪斜扭曲,但那種歪斜扭曲往往顯得猥瑣小氣,看久了總覺得鬱悶。至於桐野夏生……她筆下的那些女人也都是歪斜扭曲的,人生並沒有善待她們,世界把她們踩在腳下——但她們就像生長在海洋透光帶之下醜怪猙獰的深海魚類,散發著陰森的磷光。在日常生活中她們失去了安身之所,換來整個暗的王國。從某種角度來看,那裡也像海面以上的世界一樣廣袤,甚至自由自在——只是沒有陽光。
我現在還隱約記得二○○五年第一次讀到桐野夏生作品時的震撼與不安。以社會案件為藍本(高薪上班族女性晚上兼差做廉價妓女,最後被身分不明的嫖客殺害)《異常》,其實是一本極其流暢好看的小說;桐野說故事的本領極其高超,可以把種種普通人無法想像的情節與思緒,傳達得盡可能清楚——雖然你讀了可能還是覺得「不懂」。當初讀完這本書非常滿足,卻也精疲力竭;後來的許多年,我一直都是這麼想:我承受不起桐野夏生的書,應該敬而遠之。我不想懂得人會在什麼樣的心情下,說出「或許只要墮落過一次,人生就輕鬆了」這樣的話。
但是,六年半的時間過去了,顯然我有了某種改變——並不是說我墮落過了,而是說我開始漸漸明白人為什麼會渴望著越界帶來的自由。講白話文就是,我知道什麼叫做中年危機了(爆)!如果你從沒有任何一刻懷疑過自己的人生已經走進死巷,沒有過任何衝動想不顧一切破牆而出,那麼你是幸運的。所以現在打開桐野夏生的書,面對書裡那些女人的時候,我不再覺得莫名地害怕,也再沒有多餘的憐憫;我只是安然地凝視著水底下的她們,真心覺得我與她們就是彼此的倒影。這樣說也許是一種自大的誤解,但讀到《OUT主婦殺人事件》結尾前的駭人高潮時,我以為我了解香取雅子的心情(那幾乎不能說是愛恨交織,而是愛即是恨);讀到《殘虐記》的結尾,我想我明白北村景子為什麼會選擇了那樣的丈夫,卻又再度逃離。我貪婪地吞食著我逃避了許多年的桐野夏生,一邊扼腕地想著為什麼有那麼多書已經絕版,一邊擔心我終究還是會很快就耗盡那些既有的中譯本,接下來就要陷入漫長的等待。我甚至把腦筋動到英譯本上去了……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海底壓力,對於大部分善良人士來說,桐野夏生的世界還是太過淒,屬於致鬱系(我沒打錯字)。但奇怪的是,她的作品——就連曾經讓我以為自己不敢重讀的《異常》也包括在內——現在對我來說反而有治癒效果(我還是沒打錯字)。
知道自己心底那種無可名狀的脫軌扭曲是有人懂得的,這就是莫大的安慰。■